赴杭州參加杭師大所辦弘一法師研討會。杭州花氣滿城,湖波香染,令人怡然。湖上又大放煙花,熱鬧非凡。浙江美術館則同時也舉辦著弘一法師的書法展。我本對法師之書有些輕藐,看了乃大欽服。即此可見他並不容易了解,其思想,論者尤多誤會,故我稍為說之如下:
弘一法師的精神世界
龔鵬程
一、定位
對弘一法師的研究,有很多人專注於他前半生之才藝表現與經歷。這部分當然也很重要。事實上,對晚年法師人格及戒行之崇仰,亦正是與其早年情狀相對比而生的。早年之絢爛,添增了不少令人一探法師出家心境之好奇。如無此一段,僅一戒行謹篤之法師,恐不能引起社會如此廣泛的興趣。
但弘一法師之重要性與思想史意義,畢竟在後半段。前半生涯固然精彩,然與當時許多革命才人文藝士其實差異不甚大,當時似之人不少;後半生出家弘法,才顯出他獨特的生命價值和意義。
這當然是我的偏見,但或許事實確是如此,故對於許多研究者僅由文藝角度論之,深以為可惜了。
可是這似乎也是無奈的,這類研究者大抵不深知佛教,也不甚認同出家的意義;對弘一出家後究竟在價值觀、意義取向上做何思考,他費盡氣力的律學考訂著作究竟宗旨如何,皆不太能討論,於是便僅能在法師形跡上做文章,讚歎其戒行之高與藝文之美。
至於教內人士的研究,我也拜讀過不少。整體感覺則是另一種局限:拘泥文獻,未及闡發大義,也罕能從整個近代思想史格局來看他。
什麼是近代思想史格局呢?
近代思想史中,佛教的意義在於出現了佛教改革或復興運動,否則就不值一提(猶如近代也仍有不少人燒香拜神,其人數與寺廟皆比佛教還多,可是並不能構成思想史上的論題)。
而這項改革,大約可分三個脈絡。
一是支那內學院所代表的教理教義革新之路。此派因有金陵刻經處的淵源,故以文獻入手,透過語文及文獻考索,追求「原典」與「原旨」,企圖恢復佛教之真相真義,以此改革由「偽經」「偽論」帶生的中國佛教。
此派領導者,如楊仁山、歐陽竟無、呂澂都是居士,其教義探索之路也十分吸引知識階層,故在社會上影響極大。梁啓超、章太炎、胡適論「國學」均大談佛學而幾乎完全不提道教,即為其影響之一端。熊十力一系新儒家亦由此轉手。令近代思想界對佛學產生知識吸引及敬意,可說是此派最大的貢獻(註1)。
第二個脈絡可以太虛法師為代表。此派與支那內學院一樣重視教理教義,但格局較為弘闊,是以中國為本位而兼攝印藏。另外,他還注意僧伽制度、叢林風氣之改革。此一路數雖主要作用於僧界內部,卻有社會運動之性質,逐漸開展出“人間佛教”的新機。嗣後,印順法師在義理上,台灣佛光山、慈濟、法鼓山諸教團在宗教事業上,均承此而作,波瀾壯闊。近年連大陸佛教界也頗以「人間佛教」為旗號了。
第三個脈絡,則可以以印光、弘一為代表,以修行為主。某種意義上,虛雲老和尚亦可視為此一路數。
這一路對義理之鑽研遠不及前兩系,也缺乏社會面向,重點只在僧伽與信徒內部,教人過一種佛教徒的生活。
但它有特殊之吸引力。因為第一路那種教理教史之類知識鑽研,近於學者之所為,一般信徒未必感興趣。以唯識學為基礎的佛學文獻語言考譯,無論義理或形式,亦皆與中國佛教徒距離較遠,即使一般學者對之也不甚了了。第二路,著點於制度改革、整體戰略方向之調整,亦非普通僧人及信徒所關心,他們更注重的乃是個人如何了生死。「人間佛教」云云,立意高遠,可是世俗化之爭議也不斷,從太虛到星雲,都不能擺脫「政治和尚」之批評。所以一種既不完全走入山林,又能顯示佛教徒修行涵義的模式,就會吸引不完全認同前兩路的人。印光之凈、弘一之律,乃因此深受推崇。
這一路又不完全屬佛教內部,它與整個時代思潮關係十分複雜。例如它與近代陽明學之復興、孫中山講知行合一、顏李學派重視實踐的傳統,可說都有關聯。新儒家梁漱溟、基督教晏陽初之鄉村運動,雖主要是社會性的,但注重「行」、強調實踐,也與這一系有其呼應之處,所以看起來窄而其實深。
弘一法師在近代思想史上的定位,我覺得應由此處講開下去。
二、思想
弘一之修行與其學問見地不可分,然而他究竟持什麽主張呢?讓我分幾點來談(註2)。
一, 佛教各宗派中,他只重視律與淨土,具體說乃是持律以修淨土。
許多人亂扯,說他是禪,實則他與禪沒什麼關係(2012月9月號《榮寶齋雜誌》就還有一篇文章吹捧他的字「有書入禪」)。雖在杭州虎跑禪寺出家,而對於出家時的戒儀並不滿意,且親告友人胡樸安說:「我非禪宗」。
又有許多人奉他為律宗南山中興十一祖。他對律學當然貢獻極大,但他治律、持律、說律,而修行所嚮,終在淨土。此不僅有《專修淨土》《淨土法門大意》《淨宗問辨》《地藏菩薩觀音菩薩之感應》《勸念佛菩薩求生西方》等文可證,熟觀法師畢生行止者俱當知之(註3)。
二,對佛教其他宗派,他在泛說時也會介紹,不但會說佛教十宗并無差別,「吾人於此,萬不可固執成見而妄生分別」;甚至還會講密宗教法最高深、修持最真切(見《佛法各宗大概》)。但實際上於其他各宗他皆少宏傳。許多研究者看他也講《心經》、也寫抄《華嚴經》,便謂其兼宏華嚴與禪,其實不然。
弘一法師於華嚴,所取僅〈普賢行願品〉等,謂此為修行機樞,可行可寶。此外兼讀〈凈行品〉,詳其〈華嚴經讀誦研習入門次第〉一文。他作〈華嚴經大意〉〈華嚴疏科分〉均未成,《全集》中僅有存目。實則其文縱使寫成,價值應該也不大,因為他對華嚴所知所取有限,於華嚴學並未深入,故於古人所重之法界觀、十玄門、五教均不在意。除上諸品之外,或勸人讀〈感應緣起傳〉,可見他所重畢竟在修行一面(註4)。
他的《金剛經大意》也僅有存目,《心經大意》則甚粗淺,并不重視對心的解析,只說:「心有數解,一釋乃比喻之辭,即是般若波羅蜜多之心。心為一身之必要,此經為般若部之精要」。又把波羅密多解釋為:「到彼岸」。
這一方面是把心的重要性降低了,一方面又有些錯誤。般若,乃妙智慧;波羅才是到彼岸,另有不生不滅、不垢不淨、解脫無掛礙之意;蜜多,則是無極無量之意,皆以狀心之德量,不能如此一筆帶過,把心說成是譬喻之辭,把心經講成般若經,不重心,僅重般若智。即此立場,便非禪宗,甚至也未必是如來藏清淨心系統(註5)。
三、其所以重淨土而輕華嚴天台與禪,是因法師於修行,重他律而不重自律。
他律與自律,是借用康德哲學中的區分。以此區分看,西方淨土及律宗均屬於他律倫理,禪則是自律倫理,弘一法師明顯偏於他律(註6)。許多弘一法師傳記資料及研究者均強調法師自律甚嚴。但法師之行為只能說是律己甚嚴,而這律己之律,卻非自律的,不由心來,乃由法來(另詳下文)。
四,弘一是律師,當然重視持律,他平生也以重振律宗為一大職志。可是在戒律方面,他所重視的其實只是小乘律,這卻是許多人未及注意的。
佛教律學,弘一法師簡別得很清楚:梵網善戒等、瑜伽論戒本、宗於菩薩善戒經,均屬大乘律;四分十誦等則是小乘律。弘一所弘揚的南山律,即屬四分律系統,其為小乘是無疑的。
中國佛教一向重大輕小,說僧人持小乘律是罵人的。具體例證是石濤。他曾自稱小乘客石濤,作詩云:「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如冰」「時人皆笑小乘客,吾見有口即當啞」。足見時人認為小乘全無戒行,以此譏石濤,故石濤舉此以自嘲。
既如此,如何能在整體為大乘佛教的體系中推行小乘律呢?我以為唐宋以後南山律不再流行,漸漸失傳,即與這個問題相關。
在我國,佛教徒講菩薩戒,向來依《梵網經》說十重四十八輕戒。但此經西土無之,乃依託鳩摩羅什所出,與玄奘所譯《菩薩戒本》亦不相同。玄奘本稱為瑜伽戒,在唐宋後也不流行。周叔伽〈大乘律之研究法〉說晚清民初法相唯識之學中興,西藏密教又開始宏傳中土,才漸有人主瑜伽而訾梵網。可見律法之傳與不傳,或雖傳而流不流行,事實上即反映著宗派的盛衰。大乘佛教既盛,自然用大乘律。南山律乃小乘學,焉得不漸就澌滅?此理與唐武則天時根本說一切有部律也曾譯出,雖然弘一法師認為它「翻譯最為完密」,但其後也未流傳一樣。弘一法師老是悼傷南山律不傳,又說根本說一切有部律譯出在四分律盛行之時,故未傳布,其實都是避開了這個問題。
然而,弘一法師既要在中國僧界重新推行南山律,這個問題卻是繞不過的。所以他巧妙地用了一個解釋來說明為何要用此種律法,說:「既開顯大解,依小律儀即成大行,以大決小,不待受大」;并採「圓教」之說,謂南山律與天臺圓教理同說異(見〈四分南山宗妙義〉一文)。
這其實是佛教界常用的一種「詭辭」,問題當然不可能這樣說說就予以解決了,因此他又具體指出了如何修南山律而可歸於大乘的辦法,那就是發大乘心。說修大乘菩薩戒法者,須有菩薩種姓,且能發菩提心。又說:「就普通說,菩薩戒為大乘,餘皆小乘。但亦未必盡然,應依受者發心如何而定。我近來研究南山律,內中有云:無論受何戒法,皆要先發大乘心。由此看來,哪有一種戒法專名為小乘的呢?」
此說亦甚善巧,對信徒是夠用的了。但稱不稱理呢?當然不稱!大乘律小乘律之分是明擺著的,如說發大乘心即可,那麼,既發大乘心即用大乘律,豈不甚善?又何必用小乘律再迂曲地去說大小可通?足見這實是在大乘環境中推廣小乘律不得已的困難,故必須找理由來解釋(註7)。
五,弘一法師佛學思想另一特殊處,在於他重有不重空。
這也是與其律學相關的。十誦律本即是一切有部所傳,弘一又不重天台與禪之類近於空宗之學。故不僅重有,且力破空。《心經大意》開宗明義說他講經之效,其一就在:「對常人僅謂心經為空者,加以糾正」;又在講正文之前,先提醒聽者:
研習心經者,最應注意不可著空見。因常人聞說空義,誤以爲著空之見。此乃大誤,且極危險。經云:寧起有見如須彌山,不起空見如芥子許。因起有見者,著有而修善業,猶報在人天。若著空見者,撥無因果則直趣泥犁。故斷不可著空見也。
若著空,如前所說撥無因果且不談。即二乘人僅得空慧而著偏空者,亦不能作利生事業也。
或疑心經少說有,多說空者。因常人多著于有,對症下藥,故多說空。雖說空,乃即有之空,是真空也。若見此真空,即真空不空。因有此空,將來作利生事業乃成十分圓滿。
雖然他仍就佛教的義理格局,教人既勿墮空亦不偏有,空有須相合,但重有甚於空,至為明顯。且一般說空有,大抵是用「遣」法,即把一切有見遣除掉,空之;再將空見也空之。故空不但是萬法之本性,空也是方法,是ㄧ種思維方式。遣之又遣,以達真實。弘一法師說空有則無此義,空只是空見。在般若系統中說空,如此樸質淺顯的,其實很少,此因法師本不重空使然(註8)。
六,弘一之所以重有甚於空,是因重視佛教的人間性,強調積極、利生。〈佛法非說空以滅人世〉一則說:
常人因佛經中說「五蘊皆空」「無常苦空」等,因疑佛法只一味說空。若信佛法者多,將來人世必因之而消滅。此說不然。
大乘佛法,皆說空及不空兩方面。雖有專說空時,其實亦含有不空之義。故須兼說空與不空兩方面,其義乃爲完足。
何謂空及不空。空者是無我,不空者是救世之事業。雖知無我,而能努力作救世之事業,故空而不空。雖努力作救世之事業,而决不執著有我,故不空而空。如是真實了解,乃能以無我之偉大精神,而作種種之事業無有障礙也。
此文尚有〈佛法非厭世〉〈佛法非不宜於國家之興盛〉〈佛法非能滅種〉〈佛法非廢棄慈善事業〉各則,均強調學佛人應積極應世,利用厚生,作種種救世事業。而在他的解釋中,「不空」即被他視為屬於救世事業部分。
另在〈佛法大意〉一文中則從另一方面謂:
佛法以大菩提心爲主。菩提心者,即是利益衆生之心。故信佛法者,須常抱積極之大悲心,發救濟一切衆生之大願,努力作利益衆生之種種慈善事業。乃不愧爲佛教徒之名稱。
若專修淨土法門者,尤應先發大菩提心。否則他人謂佛法是消極的、厭世的、送死的。若發此心者,自無此誤會。
至於做慈善事業,尤要。既為佛教徒,即應努力作利益社會之種種事業。乃能令他人了解佛教是救世的、積極的。不起誤會。
把大菩提心解釋為利益眾生之心,且謂專修淨土者尤應先發大菩提心,在淨土法門中其實是特殊的。古無此說,必須放在前文所說近代佛教改革運動這個大脈絡中才能理解。
他在佛學方面,與太虛一系由真常心講緣起性空者頗為不同,但殊途同歸,竟由另一個角度發展著人間佛教的路線,故對淨土宗來說自然也是一次改革:
問:有謂淨土宗人,率多拋棄世緣,其信然歟?
答:若修禪定或止觀或密咒等,須謝絕世緣,入山靜習。淨土法門則異於是。無人不可學,無處不可學,士農工商各安其業,皆可隨分修其淨土。又於人事善利群眾公益一切功德,悉應盡力集積,以為生西資糧,何可云拋棄耶?
問:前云修淨業者不應排斥教理拋棄世緣,未審出何經論?
答:經論廣明,未能具陳,今略舉之。觀無量壽佛經云:欲生彼國者當修三福。一者、孝養父母,事奉師長,慈心不殺,修十善業。二者、受持三歸,具足眾戒,不犯威儀。三者、發菩提心,深信因果,讀誦大乘,勸進行者。如此三事,名為淨業,乃是過去、未來、現在三世諸佛淨業正因。無量壽經云:發菩提心,修諸功德,殖諸德本,至心迥向,歡喜信樂,修菩薩行。
這也是由另一層面回答了他為何不宗禪或天台而要修淨土之故。淨土法門,依他看,更貼近世俗人生。
如此說,是與過去講淨土的人頗異的。因為淨土也者,本來就是因厭惡此一婆娑世界,斥為穢土,故才要另求淨土,往生於彼處。弘一法師卻把厭離此世的淨土講成了樂利此世的淨土,無怪乎他要自設問答,引經論以說之了。
他的解釋,大抵是說:若不能樂利此世,自然也就無緣往生淨土,所以人應孝養父母、奉事師長、修諸功德。
七、本此意而言,則法師亦與歷來追求圓頓最高境界者不同,只願宏闡最初級的人天教。〈佛法學習初步〉一文說:
案佛法寬廣,有淺有深。故古代諸師,皆判「教相」以區別之。依唐圭峰禪師所撰《華嚴原人論》中,判立五教:一、人天教,二、小乘教,三、大乘法相教,四、大乘破相教,五、一乘顯性教。
以此五教,分別淺深。若我輩常人易解易行者,唯有「人天教」也。其他四教,義理高深,甚難了解。即能了解,亦難實行。故欲普及社會,又可補助世法,以挽救世道人心,應以「人天教」最為合宜也。
近世講人間佛教者,有一度也流行過「人乘佛教」一詞,法師取徑,恰與相合。因此也可視為近代人間佛教思潮中之一支。
因此,弘一法師夙來欣賞太虛,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七日曾致函蔡元培,推薦太虛負責整頓僧家之事:
據鄙意,愿推薦太虛法師及弘傘法師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為,膽識過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於新思想,久負改革僧制之宏願。故任彼二人為委員,最為適當也。至將來如何辦法,統乞仁等與彼協商。對於服務社會之一派,應如何盡力提倡(此是新派)。對於山林辦道之一派,應如何盡力保護(此是舊派,但此派必不可廢)。對於既不能服務社會,又不能辦道山林之一流僧眾,應如何處置。對於應赴一派(即專作經懺者),應如何嚴加取締。對於子孫之寺院(即出家剃髮之處),應如何處置。對於受戒之時,應如何嚴加限制。如是等種種問題,皆乞仁等仔細斟酌,妥為辦理。
這封信不止表明了法師對太虛其人其志業久著欣賞、希望由他和弘傘法師主持整個僧界的改革,也顯示法師之改革理想與太虛十分合契。他自己雖偏於修行,未在僧伽制度改革上花太多氣力,但重訂戒律,事實上也就是改革僧制之一環。而在修凈的同時,強調服務社會,亦顯示他畢竟是新派也。
然而弘一法師只是在理想上希望佛教改革,在理論上說明學佛不能棄世而已;對一位合格的佛教徒來說,他更看重的,仍是修行在己的部份。故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他致瑞今法師函云:
弘一提倡辦小學之意,絕非為養成法師之人才。例如天資聰穎、辯才無礙、文理精通、書法工秀等。如是等絕非弘一所希望於小學學僧者。…… 弘一提倡之本意,在令學者深信佛菩薩之靈感,深信善惡報應因果之理,深知如何出家及出家以後應作何事,以造成品行端方,知見純正之學僧。至於文理等在其次也。儒家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亦此意也。
能不能利用厚生,乃是己立之後立人的事,以後再說,首先卻要堅定信仰、品行端方。這個思路,他自己引儒家語「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來印證,我們也很容易就可想到《大學》「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之類語。
沒錯,此等處就透露了弘一法師的儒學淵源。
首先,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一九三八年致許晦廬亦云:「朽人鬀染以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常誡人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意也。」
這種文藝觀像不像宋明理學家?是的,弘一法師真正的思想底子,我覺得正是宋明理學,不過在上面染了一層佛教名相為其色彩,並加上對佛教的信仰之心罷了。其修行,與其說是持戒,毋寧說更有來自宋明理學傳統的識察自省工夫。持戒守戒,是他律的;自我識察反省,才是自律的。
他在出家之前,即大量閱讀宋明理學家的書。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函說:「前寄來《理學小傳》等,皆收到」,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一日函說:「南宋版《四書小參》《中庸直指》,仁者如已請來,希假一誦」,一九一七與劉質平函又說:「《菜根譚》及M弦,前已收到」,這些信都是託朋友代覓性理書刊的。《菜根譚》一書,於一九三六年閏三月廿八日與蔡丏因居士書時,甚至還提到準備收入《佛學叢書》第一輯中。
另外,一九三六年六月廿三日與勝進居士函,則談到「前奉上《曾文正公嘉言鈔》,乞先閱梁序及后附傳文,然後研味一一嘉言,當獲無窮利益」。可見弘一法師不僅託人購請此類書,也將此類書推薦給朋友看。《曾文正公嘉言鈔》還是他親自裝的,足徵鄭重。一九三六年正月,又有一函與嘯川云:
「草積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満;庵門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此數年前為草庵所撰寺門聯句。下七字,疑是古人舊句,然亦未能定也。眼前生意満者,生意指草而言。此上聯隱含慈悲博愛之意。宋儒周、程、朱諸子文中,常有此類之言。即是觀天地生物氣象,而興起仁民愛物之懷也。
本函署名「亡言」。無言之言是為忘言,忘言而有言,殆仿莊周之「重言」,借用古人語以表達自己的想法。這裡引的就是理學家語,以天地生物氣象詮釋了佛家的慈悲觀,強烈地顯示了弘一的佛教態度乃是緊密結合儒家思想的。
儒家思想十分複雜,弘一主要受到的影響並非直承孔孟荀;漢儒治世、清儒考證的風氣也與他頗遠。他接受的,乃是晚清曾國藩一類人修身自持的辦法。
這種辦法,在清代,被桐城一派推闡,工夫上溯程朱,而具體下手處則是明代的格言及自省作業。一九一七年八月十九日,弘一與劉質平函及所書格言,如「日夜痛自檢點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一虛心便如以水沃石,一毫進入不得」「自己有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涵育以養深」等,即屬此類。他還由明代薛文清公《讀書錄》、清梁瀛侯《日省錄》裏選輯出若干格言編成《佩玉編》,又依《格言聯璧》錄為《格言別錄》。《格言別錄》第一則就強調要:「觀天地生物氣象,學聖賢克己工夫」。
弘一還作有《格言續錄》《晚晴集》《蕅益大師警訓略錄》等,他的華嚴集聯及其他偈語,其實也是這種東西,乃是近代少見的格言作家。
格言是指語言中足以供人遵守取法者,也就是孔子說“法語之言,能無從乎?”(《論語·子罕》)的法語。法與格,本來相通,故《孔子家語·五儀解》:“口不吐訓格之言”的格,王肅注即云:“格,法”。訓格之言,也即是後世所說的格言。格也有端正的意思,像孟子說“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的格,便是端正之意。凡語言足供取法、可令人端正者,均可稱為格言。
古人非常重視格言,往往鑄刻在銅器上,如我們熟知的湯之盤銘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即其中之一。這種銘文,由於可對人產生針砭提醒之作用,故又常被稱為箴言。《文心雕龍·箴銘篇》講的就全屬此等,乃文章中重要之一體。東漢以後,士人雖不再把格言鐫刻在銅器上,但錄置座右,用來提醒自己的,實是更加普遍了。此即座右銘一類東西,《宋史·吳玠傳》載:“玠善讀書史,凡往事可師者,錄置座右。積久,牆牖皆格言也。”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在古代是很普遍的。
但古代抄錄格言或自作箴銘,篇幅都很短小,宋代以後才越來越多。像吳玠所抄,既已牆牖皆滿,若輯錄刊刻出來,便也會是很好的格言書。可惜此時抄輯者抄錄格言,主要是自警自勵的,尚無勵世勸俗之心,故亦無人會刊刻傳佈這類格言。風氣之變,是在明末。
明末馮夢龍曾刻《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喻世、警世、醒世,這幾句話頗能說明那時士人多有教化世俗的用心。其刊佈小說戲曲尚且如此,對格言可具有針砭警醒之作用,自然更有體會,因此我們看晚明才會有一大批格言集問世。
不過,由於作者用心略別,這些格言集,我認為可分幾類。一是德言,二是清言,三是世言。
德言,指作者是站在人應進德修業的立場上,規箴世俗,指點人生正確方向,勸人積極向上向善的。代表作品是呂坤的《呻吟語》、陳眉公《安得長者言》等等。
清言是站在較超越的位置上,提醒人要看破看開,要能跳出世俗名利以獲得人生之美。它對人提供的,不啻一味清涼散,故被稱為清言,代表作品是《菜根譚》、《醉古堂劍掃》、《娑羅館清言》、《小窗幽記》等。
至於世言,指那種教人如何應付世俗生活的作品,如“逢人只說三分話,莫可全拋一片心”、“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之類,點明世俗真相,教人行走社會的防身本領。代表作品是《牡丹亭》裏已提到的《昔時賢文》,後經清人增補而成之《增廣昔時賢文》。
三類作品,其實就代表了三種人生態度。一種是應世諧俗的,雖不教人做壞人,但以明哲保身為要,以成就為世俗社會上成功的人。一種是有超越性及美感的,跳脫名韁利鎖,自樂其天,較近於佛家道家的人生觀。一種則是要在流俗中自我砥礪以成善人,是以儒家思想為主軸,欲成就為聖賢人格的。
三類作品,入清以後都仍續有發展。弘一法師所編這本《格言別錄》的原作者金蘭生,即屬於德言一類作者。他原先輯有《覺覺錄》、《傳世言》,因卷帙浩繁,故又從《覺覺錄》中摘錄部份而成《格言聯璧》;弘一法師再由其中錄出若干而成《別錄》。書名覺覺錄、傳世言,本身就標明了它的宗旨,與同時代的《增廣昔時賢文》可說恰好是兩路。從思想上看,《格言聯璧》實較接近《呻吟語》一類,重點在「學聖賢克己工夫」。
研究弘一法師的人,一般較不會注意他「學聖賢克己工夫」這一線索。但事實上若真熟悉晚清士大夫修身克己的思路與作為,即知這一思路與作為正是用以接上弘一恢復戒律學的契機。對於弘一來說,他不是通過學習戒律、研究戒律才學習并養成了克己自省的精神態度,乃是因為具有這種態度才令他在佛門選擇了宏闡戒律學。
在克己自省的態度中,他沿用呂坤、薛瑄,乃至《菜根譚》;方法上,則受劉蕺山影響最大。《格言別錄》第一則即引劉蕺山《人譜》:「凜閒居以體獨,卜勤念以知幾,謹威儀以定命,敦天倫以凝道,備百行以考德,遷善改過以作聖」。
劉蕺山《人譜》一類書中最有趣之處,即是把自律的本質變換為他律的型式,來對自己嚴格省察。本來,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不仁純是自律的。可是假如因我自己出於良知,定出一些規則,要求我像守法一樣地來遵守;若不能守,那就和犯法了一般,要受我自己規定的處罰。則看起來我堅持的某些倫理,就會顯得客觀化、外在化了,似乎我乃是他律性地遵守律法,而非「從心所欲不逾矩」。而實際上這樣當然仍是自律的。
弘一法師不僅在自省自律方面如此深受儒家影響,其說厚生利用、有益社會等處,也同樣是由儒家思想轉來。最明顯的例子,是他對韓偓的表彰。
他曾託高文顯編《韓偓評傳》,重點一是辨明《香奩集》絕非韓偓作,一是表彰韓偓於閩以後提倡氣節等行誼。他認為此書「實為益世之佳作」,不但廣為宣傳,更轉贈各方道侶。
可是韓偓為何絕非《香奩集》作者呢?法師的考證未必確切,他只是覺得:「偓乃剛正之人,豈是作香奩詩者?」即此一語,即可見理學家論文藝的態度。因此我建議觀察法師人格、心態及學問者,可於文藝與佛學之外,增加一個新的角度,由儒佛融會之角度來了解他。
附注:
1.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說:「楊文會深通法相、華嚴兩宗,而以淨土教學者。……晚晴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不與佛學有關係;而凡有真信仰者,率歸依文會」。但歐陽竟無〈楊仁山居士傳〉只描述楊氏「學賢首,宗起信」。
2. 弘一法師本人的佛學史研究,大抵信仰重於事實,未必可據。可另詳我《晚明思潮》二00八年修訂版所收〈蕅益智旭唯識學發隱〉對弘一法師《蕅益大師年譜》的分析。故底下我講的都是他的「主張」。
3. 南山律祖道宣法師本來就宣揚彌勒淨土;宋代宏揚南山律的元照也歸心淨土,〈淨業禮懺儀序〉自云晚年「盡棄平生所學,尋淨土教門二十餘年」。反之,講淨土的印光則強調持戒,說:「三皈五戒,為入佛法之初門,修餘法門皆須由此而入。…… 不省三業、五持五戒,即無復得人身之分,況欲得蓮花化生、具足相好光明之神耶」」(釋普通疑惑)。律淨相合者久矣。
4. 修淨土者亦講華嚴,乃晚清風氣。魏源把《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加入傳統淨土三經一論中,成為四經,即屬此。後來印光又加上〈大勢至菩薩念佛國圓通章〉,成為五經一論。海內外修淨土者近年均用此。弘一之華嚴,是要放入這個脈絡說的,與華嚴宗之說《華嚴經》是兩回事。
5. 近代佛教改革之對象就是禪宗,故歐陽竟無〈唯識抉擇談〉說中國佛教五蔽,第一蔽就是禪宗;印光〈分禪淨界限〉也以「難行道」勸人勿修禪,認為自古以來除釋迦牟尼外,根本沒有人能見性成佛。我覺得弘一法師對《心經》的解釋與這個背景有關。
6.弘一法師在《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例言中反對「扶桑學者謂南山宗唯識、靈芝宗法華」。實際是:道宣的戒體理論乃依唯識義,謂戒體由對種子之薰習而成,本於《攝大乘論》;元照則以天台圓教思想詮釋《四分律》。弘一自己不採這兩種路數,論戒律與他們都不同,一般人未及注意這一點。
7.早期道宣同樣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所以他要強調「四分通大乘」。弘一則細緻地指出:四分律只是「分通」大乘,不是大乘,「若依四分全部,正是小乘攝;若論分通之處,則與大乘無殊。人聞分通,執四分一律全部是大,謬之甚矣」。
8.若依世親〈佛性論〉說:「一切凡聖眾生,并以空為其本,凡聖眾生皆從空出,故空是佛性。」弘一論空,完全無這一層次,習慣從空有關係上論空,把空的意義降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