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社會再轉型

大陸社會再轉型

龔鵬程

    十月廿六日我在北京辦了第四屆企業家國學公益論壇，有企業家百餘人參加。

    我致辭時說：本屆主題是企業轉型；而企業所以要轉型，其中一重要原因，是大環境已發生了變化。二十世紀，是現代化資本主義席捲全球的時代，孫中山先生說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者，即指此也。其中雖有社會主義陣營與之對抗，形成全球兩極對峙之格局。但兩極對抗終於消解，至廿世紀末，事實上業已形成為資本主義全球一體化之框架。可是全球化之結果，並非愈深的同一化、同質化，反而是民族性與多元化文化愈來愈受重視，越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這是大環境。

    小環境則是大陸近年的第二次變革。上一次是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乃經濟轉型；這次是文化轉型，由反傳統到復興傳統文化。企業若是要發展，不能注意這個環境的變化。

上一次轉型，雖是經濟體制改革，但意識形態上接納了資本主義甚而已轉向了資本主義。這第二次轉型，則必定是在“社會主義的資本主義”旗號下，以社會主義這個詞語為中介，轉向社會主義的中國化，再轉入中國化，接上中國傳統文化。

因此許多人期待這次中共十八大三中全會之經濟改革狀況與力度，預測它在政治改革方面是否也能有所推進。我則以為那些恐怕都不會有太多進展，真正顯示大陸未來的，將只是文化方向而已。換言之，第二次轉型事實上僅是文化轉型。

依歷來西方政治社會研究之常態而言，經濟改革之後，必然帶動政治改革。因為經濟改革引發了新的社會結構矛盾，若不進行政治改革，則一方面經濟改革無法深化，一方面新的社會矛盾亦無法緩解，故政治改革勢在必行。

可是大陸的情況較為特殊，中共一貫強調之“中國國情特殊論”並不能完全視為藉口。因中國之革命，原本就由思想文化上來。若無五四新文化運動，自然就不會有這樣的革命政權。革命政權要想扭轉其屬性，終究要解決其思想文化的根子。

故這不是單純地說政治上放權或分權就可以的。一般評論者，老在是否實施憲政、是否開放言路、是否可發展兩黨制等方面做文章，實不知這些均非探本之談，仍應回到近代思想史上來看問題。

事實上，目前大陸內部思想與文化路線之鬥爭已十分激烈。薄熙來唱紅打黑之舉，代表了許多左派人物的態度。知識界、網路上亦不乏左爺身影，熱情緬懷毛時代、歌頌文革、詆譭鄧小平。習近平最近提出“兩個不否定”，謂不以改革開放之後否定改革開放之前，也不以改革開放之前否定改革開放之後。聽起來像繞口令，實即反映了這個嚴峻的現實。

但目前中共中央的態度也不是騎牆派。在擱置爭議的呼籲底下，自有它堅定要走的路。

這路是什麽呢？就是調整五四以來的新文化路向，接上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

而這一路向其實又已緩緩推進好幾年了。徵象甚多，例如國務院規劃建立的中國國學中心，已進入試運行階段，大樓也即將奠基興建。

又如政府大力推展文化產業，要提高文化產業在經濟上的比重；而文化產業之內容，主要即是傳統文化。

再如升學考試中大幅降低了英語的分數，把它轉給國文。中央及各級地方黨校亦均已大力參與到推展國學的行列中，教育部也開始培訓國學教育師資、組編教材，甚至不反對直接由臺灣引進教材。

另如今年春把甘肅新區定義為“華夏文明傳承創新區”；各省市的“文明辦”也均開始籌思如何將傳統文化內涵納入其城市文明建設活動中等等，可謂不勝枚舉。

這些事例，顯示政府和黨的文化政策已悄然轉向了，未來更會邁開大步走去。

過去，傳統文化熱及國學熱，乃是民間草根的文化自救運動，帶著明顯與官方對抗或自行其是的激情。如今政府忽然與他們站在一起，並肩作戰，要反對或補救新文化運動及文革形成的文化空缺與斷層，不免令民間文化人還有些不太適應。

但大體說來，目前大陸政府之走向是較能與民間相合的：

新文化運動以迄文革造成的文化斷層是大陸社會的隱痛，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大潮，不僅未能敉平闕坎，反而因物慾橫流而加深了文化創傷。價值空虛、信仰缺席、道德淪喪，蔚為一片末世景觀。與經濟層面上夸飾著的盛世意象、大國崛起虛榮感，共同編織成矛盾、絢麗卻又令人不敢寄予希望的場面。

正是這樣的場面，才激生了回歸中國傳統文化的心情，希望能道德重整、社會重建。本來，重建社會道德並不一定就要回歸傳統，但中國人對西方基督宗教的道德或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公民社會道德，其實都不甚了了，頗有隔閡，且其方向與反省新文化運動之心態不合，故雖不乏人提倡而終不能蔚成潮流，潮流仍究是要回歸傳統。不唯古禮頗見復原，古袍服竟也越來越時尚了。本月浙江橫店及四川都江堰孔廟都要舉辦漢服大會，可見一斑。

因此，民間與政府在復興傳統文化方面漸趨合流，乃是目前可見之趨勢。社會轉型之機，定須於此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