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十六日,北師大要舉行“思想與方法”國際高端學術論壇。第一部分是高端學術對話(13:30—17:30,北京師範大學北國劇場);第二天還有其他高手的圓桌論壇。
對話,由成中英先生講「中西的本體差異與融通:本體互釋與反思真理」,尤西林先生點評;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于連)先生講「間距與之間:如何在當代全球化之下思考中歐之間的文化他者性」,我點評。評文如附,貼以就教:
評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間距與之間:如何在當代全球化之下思考中歐之間的文化他者性”
龔鵬程
朱利安先生想用“間距”打開“之間”,並以之間作為工具,來使自己與他人可以交流,以達成彼此的伙伴關係。
但他可能沒料到:人們首先即可能會因距離而形成理解之隔閡。
“隔”曾是中國古代常用的認識論術語,近代文學批評史上亦熟見。而任何一種隔,如隔行、隔教、隔膜、隔一層等,都是因距離而生的。
過去,大家都反對隔、追求不隔。朱利安先生則似乎相反,要把隔作為一種方法。
可是我現在讀先生的文章就覺得“隔”,感覺缺乏必要的理解條件。
因為他這篇方法論論文,或許只是特定指稱下的辯詞。強調他並不像那些未讀過他著作就批評他的人所以為的:是想讓中歐各自孤立於各自世界中。又說他並不從歐洲哲學內部去解構形上學,亦不皈依中國思想,致使哲學家和某些東方學者都不理解他,或對他失望。
這些話,自我辯護固然鏗鏘有力;但遠隔重洋,隔岸觀火而不知火苗火勢的我,如何判斷他與批評者的語言脈絡關係?這個語境,乃是理解朱利安先生為何要談“間距”并如此談的基礎。不知道這些,則朱利安有的放矢,我不知“的”,當然拿著他的矢,端詳起來便有點摸不著頭腦。
令我摸不著頭緒的,還有他的行文方式。線頭太多,幾乎每一段都可能衍生出許多疑難。
這當然也可能是翻譯的問題。不是說譯筆不好,而是或許同樣由於間距的問題。譯成中文的歐洲思想,固然達到了他所說的“打擾”效果,卻未必能有“孕育力”。有些地方,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為何要寫上這一段。例如開端的謝詞,鄭重感謝顧彬教授,與全文何干?
每一段與另一段之間,似乎也常有間距,未必具有連貫性。
例如第一節講中國與歐洲過去互不相關,後來雙方才面對面。然後說這樣一來,歐洲人“繞道中國”,便可以從另一角度捕捉歐洲思想,觸及歐洲人思想之起點。
我讀得大感興味,正想了解他怎麼看過去五百年中歐面對面以後,為何歐洲人好像並不如他所說地這麼做,中國人好像也總是想棄吾故步、投入對方陣營?造成這種結果,只是思想認識問題,故只須在思想上(如他所推介的)做些扭轉、調整即可?“繞道”中國的這種繞道,在認識論上又如何可能?上帝、存有、真理、自由等等,既是歐洲思想的起點,歐洲人也必然仍是用這些去思考、理解中國,誰能真正離開土地跳舞呢?既如此,通過注視對方而回頭反省乃至質疑自己思想之起點,究竟該是什麽樣的方式……?我懷抱著對這些問題的好奇讀下去,卻發現第二節完全改換了個話題,大談“差異”。但差異在第一節中其實根本未曾道及呀!
或許朱利安先生認為過去中歐之間不理想,即因大家採取差異觀,故要藉著痛批差異觀來引出他的間距說。然而,無論一個差異觀是否即能回答諸多中歐思想之誤解史,第一節與第二節之間確實是有許多理論上的裂罅,頗生隔斷之感。
也就是說:朱利安先生的矢,似乎有些不必要的裝置,甚至還可能存在著一些斷紋與裂痕。
事實上,就在第一節中,他論說繞道中國的好處有二:一是發現中國可能屬於另一“理”,令思想可以離鄉背井;二是可以回頭反思歐洲思想。可是底下接著他就拋開了一,僅說二,令我對那個棄嬰眷念不置。
因此,我覺得:間距或許確實有先生說的種種好處,但他的文章卻也為我們顯示著間距可能出現甚或造成隔閡與斷裂,而它與“差異”之不同,似乎也不如先生所以為的那麼大。
依朱利安先生說,要談差異,首先就須預設更普遍的認同。所以若談桌椅之差異,先就會把它們想成都屬傢具,才能展開差異的討論。間距則只是把桌椅拉開了距離,兩者間就自然打開了空間。
這真是擅於玄思者有趣的思路。但試問:桌椅拉開後,桌椅就不再是桌椅了嗎?桌椅中間的空間,即能改變我們對桌椅的認識嗎?如能,這空間恐怕就會要極大,大到互相看不清;或者桌椅之間需加上了布幕毛玻璃之類東西。反過來看,談差異的人,桌與椅也絕不可能疊合著毫無空間。無論什麽情況,桌椅既是兩物,就必有“之間”,都有間距,只是間距大小而已。故間距不是打不打開的問題,而是“度”的問題。
再說,桌椅爲什麽要被我們用間距來討論呢?難道不是因為它們都是傢具、都是木製品或都是什麽一類嗎?若根本不管“類”,則桌椅之間,間距中自有塵、有沙、有埃、有石、有人、有鞋,有許許多其他之物可供討論,為何偏偏抽提出桌椅來單獨議說?
猶如男人和女人,正因都是人,故可以比較也值得比較,以論其異同。若說我們不要管差異,也不要認同,只須把男人放一邊,女人放一邊,互相注視對方即可。則近乎開玩笑。想想這畫面,豈不滑稽?而且,為何我們不讓人與兔子互相注視而只關注人與人之間,難道這其中真能撇開認同與差異嗎?
朱利安先生不相信本質(文化的及人性的),故他才要如此費勁地另闢蹊徑。可是他對人其實是有定義的,認為只有能自我檢驗、探險,用種種方式在自己裡面打開間距的人才是人。然後又說建立人性共同之處的原則,在於所有文化都是可以理解的。這其實就是本質論的說法。只是他把本質放在放在間距中,就仿佛如同他所說是無本質了。之間,既不在此,亦不在彼,不執此,不執彼,但它別有所執。真無本質者,此執亦當斥破也!
此姑勿論,且說建立人性共同之處的原則,為何先生界定為“可理解的”?這就不在中歐之間,恐怕仍是站在歐洲或偏歐洲多些了吧!
若依中國思想,或許會把這個原則建立在“可感的”上。文化之間、人與人之間,或許未必能理解,但無疑人與人、文化與文化之間是可以感通的。他人有疾,感同身受,雖未必能知他究竟是什麽病、其病在其文化中又做何理解。
可感通,也一定比可理解更有行動力。可理解,兩個孤立之個體,拉開間距互相注視,僅在注視對方時反思自己,恐怕仍只是靜態的、作用於自己的、屬於思致心態或視角之調整。未能如感通這般,形成關懷、體貼、愛與行動。
又,在朱利安先生不斷用注視、觀察等語詞教我們面對“他者的鏡子裡所凸顯出的”被自己壓抑的事物進行反思時,我以為他也只重視了眼睛,而尚未能全面發現他所說的“人的官能的理解力”(l’intelligence)。感通才能!
此外,他想用間距說來抵拒全球化時代強調各不同文化趨同的態勢,可能也不如採用感通說。
感,是在不同個體之間產生的。個體之不同,先驗地被保存了。可是感而遂通,個體之間(這個之間,不是如先生所說那樣僅僅是空間)可通、可感、可應、可和,所以才能達到“和而不同”,才更能避免全球化的同質性危機。達到鄭海藏所說:“持論絕不同,意氣極相得,每見不能去,歡笑輒竟夕”(哭顧子朋)那種狀況。
由方法學說,兩不相干之文化體,思想基點與體系均不相同,而要企圖理解,亦不只是可理解性(l’inttelligible)的問題,至少還有好幾種相關方法學的爭論需要面對。
例如庫恩所說的“不可共量性”(包括標準不可共量、詞彙與意義不可共量、知覺經驗或世界不可共量。又譯為不可通約、不可比等)即為其中之一。同一文化之不同階段(他指科學革命形成的不同時期),尚且可能局部的(local)不可共量,甚至全體性(global)不可共量,異文化之間,當然更嚴重。何況還有間距!
距離殊方、物類異撰,此地所無之物,他方如何類擬想像?不同的生活世界,理解力及方式亦必不同。如何打破不可共量使其可量,或根本反對不可共量說,是須在方法學上打硬仗的。
與不可共量相反,錢鍾書提供了另一種態度,《談藝錄》自序謂:
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蓋取資異國,豈徒色樂器用;流布四方,可徵氣澤芳臭……。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雖宣尼書不過拔提河,每同《七音略序》所慨;而西來意即名東土法,堪譬《借根方說》之言。非作調人,稍通騎驛。
認為東方西方心理攸同,故可以騎驛溝通於其間。朱利安先生是不贊成在東方西方取得共同之處的,對此則亦當有方法論之評破。
諸如此類,可見以間距為矢,該射的對象還多哩,不能僅以評破差異說趨同說為滿足。我很期待先生能再施鋒鏑,一新壁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