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純一來北京,遂於二六日與之同往都江堰。
當年我們創立雅樂團,孤明先發,慘澹經營,如今竟已遍地開花了。除北京中國音樂學院設立中國雅樂研究中心之外,太原要恢復晉樂、鄭州要做商朝樂、平頂山要做應國樂、杭州師大要作南宋樂,所以純一得到處跑,去替他們張羅。我都江堰文廟開園在即,春祭祭孔,需演示正宗禮樂,故亦趁機拉他來幫我為員工們講習講習。
中間我抽空去了一趟青城外山的青峰書院。何靜老太太在此講學已久,兼說佛道,頗有外邦人士來從遊。蓋一密蒨叢碧中之藏息養心處也。
二八日由成都飛青島。胡志毅、關長龍、潘立勇自杭州來與會合,同遊煙臺海陽。
本月三十一日要回台灣。旅中沒什麼文章可以貢獻,姑且貼一篇替台灣《旅讀中國》雜誌寫的論新疆小文,及一篇參加黃君兄《黃庭堅書法全集》的發言稿以充數吧。
天山大畜
龔鵬程
天山南北路,那一大片草原、沙漠、冰川、綠洲、牧場,現今叫做新疆的地方,用《易經》卦象來說,應當是什麼卦呢?
我覺得它是乾下艮上的大畜卦。
天山大畜!不但它有眾多牧場蓄積著牛馬羊,它還蓄積了眾多民族、蓄積了複雜深厚的文化。大畜卦的象傳說:「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所以它是歷史積澱深厚也顧念著歷史的。
其次,象傳說:「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所以它也是不斷發展著的。
再者,象卦又說該卦上九「何天之衢,亨道大行也」。新疆在人類歷史上,就像天衢那樣無所不通,所以自古以來就是人與天、人與人、東方與西方交流的孔道。
此外,此卦:「利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象傳解釋說:這是尊重賢人的卦,「不家食,吉,養賢也。利涉大川,應乎天也。」因此它又是迎接旅行來此諸賢達的吉祥之地。
不過,由於新疆建省較晚,且當時將名稱定為「新疆」,令人有它原先並非中國疆域之感。同時,由於此地為多民族混合居住地區,所以又予人以新疆非漢文化傳播地之感,甚至有些人還有它文化落後的誤解。。
其實此地在殷商時期就已經是中原王朝採玉之地了。《逸周書·世俘解》記載:「武王俘商舊玉,億有八萬」。這麼多玉,主要就來自新疆,所以李斯與秦王書明確說:「今陛下致崑崙山之玉」。
玉是殷周禮祭重器,如此大規模的玉石貿易,說明了當時此地與中原之關係已極為緊密。周穆王西征則是由商貿關係發展為政治文化關係。西王母,此後在中國人心目中,不只是西域的領袖,更是中國人心靈上的皈依。漢代以後,竟成為道教及民間信仰的至上神。
因此一般人以為張騫通西域才打開了中原地區與新疆西域的交通,實是誤會。張騫到西域,曾見到蜀中販來的笻竹杖,可見當時只是軍事上暫時與中原隔絕,文化商貿關係則從來未斷。
漢武帝元封元年細君公主嫁至烏孫,更擴大了這層關係。因此,公元前六十年漢朝已於此設西域都護府。從政治體制上看,此地已不折不扣納入中國版圖了。
而這又絕非軍事及政治上強力之行為,實有深厚之文化淵源甚或國家認同之基礎。
因為一九九五年,民丰縣尼雅遺址就出土過一方蜀錦護臂,上用隸字繡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字樣,與另一方「討南羌」護臂可合為一幅。這句話出自《史記·天官書》,云:「五星分天之中,積於東方,中國利;積於西方,外國用(兵)者利。」此錦在新疆出土,充分證明了此地人已自居中國,以討南羌。
後來唐朝時突厥舊屬與回紇等聯合建立了喀喇汗王朝。我們就發現它的錢幣上曾有汗自稱「東方與中國之君」字樣,其淵源即本於「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此地人民自居中國,亦是不言可喻的。
回紇曾多次派兵協助唐中央政府平定安史之亂,杜甫《諸將》詩說:「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即指此事。亦可見回紇、喀喇汗均自認為是中國之一份子。
至於文化,更是與中原交流不斷。今敦煌出土,已有大量經史子集文獻,如《周易》王弼注、《尚書》、《論語》、《文心雕龍》等,道教經卷也達五百卷以上,如《老子想爾注》《老子化胡經》等均為中土久佚之本。足證北朝隋唐間漢文化傳播于河西走廊之盛。而新疆古文書,年代比敦煌更早,更令人驚豔。
除各種少數民族文書外,現金發現的吐魯番文書中,漢文文書竟多達二千七百餘件。其中如《毛詩‧關雎序》、《禮記》、《孝經》、《尚書》、鄭玄注《論語》、《急就篇》等,均可證明此地漢文化早已與各民族文化緊密交融了。所以歷日、占經、醫方、本草乃至五土解、醮辭等道教經咒文、道教符籙也多有發現,可見儒家道家文化皆在此地有廣泛的傳播。
事實上,目前新疆正是古文獻存世的大省。而由於新疆幅員廣大,目前考古發掘仍十分有限,其他待考之處甚多,所以其遺存文物殆千百倍於已知者。但僅就上述各端,已知新疆久為中國固有疆域,該地文化也早已與漢文化融合為一體了。
再以音樂來看。
我國上古黃帝時的咸池、堯舜時的韶樂都極發達。但那時即已有與西陲交流之記載,謂黃帝曾派伶倫往嶰谷伐竹製笛以吹鳳凰之聲。嶰谷,一般認為即是今克什米爾地區。此雖傳說,但《竹書紀年》等書曾載之西王母屢贈中土君主白玉管,那亦當是玉笛之類樂器。
正式把西陲音樂納入體制,則見於《周禮·春官》之鞮鞻氏。這種樂官專掌“四夷之樂及歌聲”。其中西夷之樂名為“高”,又譯作侏離。足以證明至遲在周代,中原與西陲的音樂歌舞交流已經體制化了。
到漢代,交流的規模愈形擴大。《西京雜記》卷三載,劉邦的戚夫人侍兒賈佩蘭“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為相連綬”,可知于闐樂當時即已流行。而漢樂府所用橫吹曲,更是明確使用胡角。《晉書》記:“胡角者,本以應胡笳之聲,後漸用之於橫吹,有雙角,即胡樂也。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於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
張博望就是張騫,其所傳摩訶兜勒曲,可能即來自烏孫。李延年的二十八解,則至晉猶存黃鵠、出塞、折楊柳等十曲。
到了隋朝,西域音樂傳入更多,《隋書·音樂志》說:“其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娑伽兒,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鹽。”這當是鄯善、疏勒一帶流行之曲,婆娑伽兒則應出於娑伽兒。娑伽兒又譯為塞克或塞人。塞人也就是漢唐時期久居伊犁河谷的烏孫人。
這些是西域傳入中原的,中原傳入西域的也不少。最明顯的是解憂公主嫁到烏孫,後來曾送所生女回長安學音樂,而此女又嫁給了龜茲王。《漢書·西域傳》說:“烏孫公主遣女來京師學鼓琴。漢遣侍郎樂奉送公主,過龜茲。龜茲前遣人至烏孫求公主女,未還。會女過龜茲,龜茲王留不遣,復使使報公主,主許之”,即指其事。
值得一提的是:嫁到烏孫的公主,無論解憂,還是細君,都是精通音樂的高手。唐李颀《古從軍行》說:“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講的就是烏孫公主。後來人們常想到的王昭君抱著琵琶唱歌出塞情景,其實就是把烏孫公主的事張冠李戴而成的。
據晉人《琵琶賦》說:“漢遣烏孫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裁琴、箏、筑、箜篌之屬,作馬上之樂。”唐人《樂府雜錄》也說:“琵琶,始自烏孫公主造。”解憂公主七十歲以後才返回漢地,兩年後去世,又十八年後才有王昭君出嫁的事呢!
所以說,新疆涉及的胡漢文化交流課題,正是現代旅人應當再稍予理解的呀!
評黃君《黃庭堅書法全集》
龔鵬程
各位朋友!黃君先生編的《黃庭堅書法全集》,其好處和貢獻,前面幾位先生已講得非常全面了,我只是略做些補充。
首先他把黃庭堅的生平跟書法創作緊密結合在一起,特別是後面的《黃庭堅書法年譜》,對於觀察黃山谷書法創作歷程變化非常有用。
再就是它的文獻整理,文獻包括作品的考證、跟生平的關係,作品的集評,還有書論,把黃庭堅有關的書法文獻做了全面的清理。現在山谷的作品散落在世界各地,還不只是全國,好多都在海外。黃君從各個不同的地方找到最好的拓片或最好的照片,重新做編碼和整理,非常不容易的。其間追蹤某一兩件,可能都要花好多年的時間,黃君卻能把這些東西全部網羅在一起,而且每一件都做了細緻的考證,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國內流傳的一些書籍或拓片常不是很嚴謹。比如說西安碑林,裏面有好大一塊的黃庭堅的碑,起句是“翠蓋龍旂出建章”。西安碑林每天都把它當做最重要的黃庭堅書法在打拓片賣,因為這個字好識,又大又亮,恐怕也是遊客最喜歡買的。以西安碑林名望,在那裏藏的名跡很多,但買得最多居然就是這一件。可是,這件作品中有一首詩是文征明的,寫北京的西苑。這必然是明代文征明或文征明以後所寫的,西安碑林卻在不斷傳拓,說明了整個社會的風氣就很不嚴謹。在黃君著作裏則對這類作品有很多考證。
還有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山谷書法在同一個時期,同一類作品,像《七佛偈》現存好幾件,廬山就兩件,在棲賢寺和開先寺兩處都有石刻。黃君對兩個《七佛偈》的比較就做得非常好。開先寺的《七佛偈》筆法很象《瘞鶴銘》,可能很多人會從這裏來推測山谷與《瘞鶴銘》書跡的關係,但是黃君認為棲賢寺的本子反映山谷書風更準確些。還有一個明代玉煙堂刻本,那個刻本更差了。這就是同一類作品的書籍比較。
還有真偽判斷,黃君也做得很不錯。廬山同時在秀峰有一個《聰明泉》刻石,根據黃君的考證是託名的,這應該也是可以確定的。
所以說他的文獻徵集、判斷、真偽考證都非常有用,書後面所附的《集評》和《山谷書論》對於研究者也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此外,每一件書跡的釋文也做得非常好,這是極大的貢獻。
他除了文獻的整理以外,這畢竟是一個書法家來編的集子,所以態度跟一個純粹從文獻學角度來編輯的人顯然不一樣的。在有關作品真偽考證之外,還有書法的分析,對於每一件書法及各個不同時期書法的分析。
尤其黃君的分期很特別,分成五期八段。這種分期法比較特殊。過去黃庭堅自己說他的草書,早期學周越,後來學蘇子美,再後來是學張長史、懷素,高閑,最後看船工搖槳,如果以山谷之意來看,可能就可分成四期。黃君分成五七八段,則比較細緻。這個分期是不是最為恰當,當然可以再討論,但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來他的編輯不是純粹文獻式的,這裏他有從書法的分析上來做的判斷。他是分期、分體、分類來做的。
作品的考證分類也比較特別,分真跡、臨摹、託名跟偽作四大類。一般我們把託名也歸為偽作,他特別把託名拿出來,這是有他的判斷。其判斷不是純粹文獻學識的,乃是書法家來編的集子,故跟文獻家有完全不同的態度。這個態度對於研究山谷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書法個體表現上非常有用,我覺得是他第三個主要貢獻。
第四個貢獻,跟江西美術出版社的配合顯然非常好。我相信,江西美術出版社在印刷跟裝訂上提供了很大的好處。因為書中使用圖片這麼多,使用了各種不同的照片和拓片,需要在編輯上做很多調整和配合,黃君一定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否則編出來效果不會有今天這麼好,這個處理,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另外,中間還有最便於讀者是什麼呢?他的參照性的圖片非常多,比如我們談到山谷詩影響到誰,或者山谷書法和誰有關等等,在文章敍述到有關係的人物與作品,順著文章就列出來了。這對於讀者來說非常有幫助,可以增加很多相關的資訊,便於理解。我覺得這是編排上非常好的部分。
不過還有幾點,可略作一點補充。
第一,黃君在做討論的時候,比如說生平,一開始就講他是蘇門大弟子。這個判斷,特別是作為標題,是值得商榷的。因為蘇門四學士什麼幾學士,是後人抬高蘇東坡而這樣說,山谷跟東坡實際上是師友之間,把他定為大弟子,而且作為開端大標題,這個定位我覺得不夠恰當,東坡本人恐怕也不敢這麼看。
第二,整個論述,特別是山谷書法論述,採取分體討論方式,說他的行楷,行書和草書各如何。,其中有一個貫通的問題,應該綜合討論。如山谷自己就認為草書跟古文籀篆是同法同意的,山谷的草書跟篆字當然就可以通貫來考慮,但是現在只把篆字獨立來談。山谷篆字很少(當然已經比其他人多了),現在還可以看得到兩三件,基本上都是大字,獨立幾個字。過去很多人就覺得山谷的草書可能跟篆字關係很密切,包括康有為等人都有這個看法。山谷在篆字上的表現,現在看起來書跡不太多,可是它跟行書、草書關係怎樣,還是可以通貫來談的。
再者,山谷的筆法跟結體問題。山谷特別強調自己的筆法,他說“用筆不知擒縱則字中無筆”,或者說需“字中有筆”,又說“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等,這是山谷特別的術語,他特別講究筆法。啟功先生認為山谷的結字用筆跟柳公權一模一樣,恐怕是錯的。其用筆跟結體,我覺得可以再討論,應該考慮用一節或者有一章專門來論山谷的這些問題。黃君現在是就山谷的生平、書跡本身來討論,卻未綜合來討論山谷的筆法、用意、結體還有通體之間的問題。
還有一點,因為這是一個主題式研究,不免要在山谷所有的表現中,拉出書法來孤立的談,所以對山谷跟儒道佛思想,跟詩詞文學的關係談得比較不夠。
怎麼說呢?剛才說山谷講字中有眼、句中有眼、字中有筆,這個術語是用禪宗的話來講,我們談山谷書法的時候,很多人也注意到山谷喜歡用“金丹換骨”等談書法,山谷額佛道思想跟書法的關係,也是書法史上認為的題目,但是黃君的討論裏面沒有深入來談跟思想上的關係。
另外,詩詞的部分,基本是引山谷的詩詞來說明他的書法,但是他的詩詞表現,特別是他講的“韻”,後來影響到范溫。范溫的“潛溪詩眼”,錢鐘書先生曾有一篇文章指出,在中國,講神韻派詩、講“含蓄”說最早就出自範溫。而范溫是山谷的弟子,范溫的這段話即是從山谷的書論中發展出來。
山谷書學重“韻”,談詞章時也強調“含蓄”。含蓄美學強調韻,它跟整個神韻詩學是非常緊密的,等於他的書法理論開拓了中國詩歌神韻派的理論。因此我不贊成韓玉濤先生,而贊成黃君的講法:山谷之韻是狷,不是狂。山古書法,看起來狂,其實不是,整個山谷的理論都是強調含蓄的。無論他看起來怎麼張牙舞爪,他強調的仍是中和、虛婉,是那個韻。所以必須要結合他的詩論整體來看,才可能看得更清楚。這個部分也可以再做些補充。
最後談一點關於山谷影響問題。對山谷書法對世界的影響部分,黃君先生實際只談了對日本的影響。其他呢?像韓國的東國書法有沒有學山谷的?我估計也有,或許可以再考察考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