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香山臥佛寺見到湯先生时,他顯得十分疲倦。组織中外学者,住在臥佛寺開会,纪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當然令他忙碌不堪。可是我感觉他神思不屬,精神更多的是縈注在广场的学生身上。形势的发展,颇令他焦虑。
可是,雖如此,亦未减弱他析理论事時的清明。相对於许多碰上这個大题目就激昂腾沸的人,汤先生格外沉着。而他的沉,时时透露着一种緜密柔韧之感,立刻就吸引了我。
那时,我剛獲得蒋緯國张建邦诸先生的支持,整合台湾学界,领了一个团来展開两岸正式的学术交流。山上開完会以後,又移到北大校园裡,继续讨论这个历史与现实交織的话题,与先生的交谈自然也愈發多了。
我之前已讀过他關於魏晋玄学的许多論述,这时才知他非專家型学者,有更宏遠深刻的關懷。对他主持的中国文化书院,也深表期待和敬意。
一個月多後,时局发生巨变。我又回到北京,带着淚水与激愤,設法走访各大学,尋找中国社會可能的出路。舊时慷慨激昂的朋友,许多沉默了,黯淡了,还有些则顾左右而言他,或替时势找理由辩护、在新時局中找好位置。
湯先生樂先生在這時所表现出来的品质,乃越發令我敬重。汤先生物故那天,新浪网找到我,告知噩耗,並要我谈感想。我特意说了湯先生不可多得、值得信赖这一点,也即是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一幕。往事歷歷呀,哪堪回首?
此後交往愈多。我自己出了一筆钱,托汤先生樂先生在校内設一奖学金,资助清寒優秀学生。遴选標準及發放方式由他们订,我没意见,也不必掛名。可是始终没成,因为别人並不真相信我。樂先生老家贵州的藍染十分精妙,我们曾想整理组織了出去展览或做研究,也没弄成。
诸如此類事甚多,却不影響我们的交谊。每来北京,我都期望能去拜访。有时深夜大雪,車幾乎不能行,亦不能阻止我去叩门。
我去任官,主管台湾的两岸交流事务後,有段時間被禁止到大陆,可是与湯先生樂先生仍常函电交往。其中還有些啼笑皆非的故事,颇可侧面看出彼时两岸微妙诡谲之气氛。
例如某次總统府转来一函,乃是哲学名宿程石泉先生寫的。當時程氏在东海大学教书,该校擬聘湯先生来客座。程先生可能是不贊成校內某些人,於是逕自上書當轴,反对两岸交流,而以汤先生當靶子。謂汤先生係特务,豈能聘之来台?我認識程先生,对其哲学造诣甚表敬重,不料他竟來此一招,實生意外。
後来经我處理,湯先生赴台交流當然便无问题了,但他好像也没来成。我自己辦南華与佛光大学时,亦屡次商请。有回碰到吕正惠先生,他还開玩笑问我有何本事,竟能讓国科会同时批准湯先生與樂先生同时来台客座。我有苦难言,因为二老终究没能应我之邀,蒞台讓我的学子一睹风采。部分原因是老病,一部分则是這乌七八糟的时世使然。
卸去官职,也辞掉大学校长以後,卻是由汤先生邀我再来北大的。他主持蔡元培講座、汤用彤講座,每年约一健者来主講,講畢出书,已成品牌,乃北大一盛事。邀我,自不免有做人情给老友之嫌,起码我自己是这麼理解的,故甚是感荷。
講畢,把講稿整理成《文化符号学导论》,汤先生還撥冗撰一序文推薦之。此时我才發现,他不完全是為了照顧朋友,而是有一個学術上的用意。
他除了自己做魏晋玄学、佛教道教研究外,一直关心中国文化在现代的出路问题;对于中国人如何消化西学,进而构建出一套方法或主张,也一直在努力覃思中。为此,他还主编过许多相關的書,推动大家一齊来探索这些问题。例如他编过一套《二十世纪西方哲学東渐史》,分论现象学、实在论、後现代、後殖民、基督教哲学、進化主義、结构主義、马克斯主義、德意志观念论等在中国的发展,凡十四卷之多。可是了解与反省这许多思潮進入中国之後,他更关心的,乃是中国哲学如何走向世界。
这就需要有些自鑄偉辞的本领了。他晚年喜歡做跨文化对话,樂先生主编的《跨文化对话》,幾乎每期都看得到他积极参与其间。对话,一方面要用别人聽得懂的语言,一方面又须有与别人不同的话语意谓,否则一会无法对话,二会使对话无意义。因此,湯先生似乎颇寄希望於诠释学和符号学,希望我们中国人也能發展出中国的诠释学与符号学来。
诠释学方面,湯先生已自有論述了;中国符号学,他就想讓我来。除了辦講座、替我写序以资鼓吹以外,他還约请东方出版社編一套《中国文化符号学业书》,推荐我去主事。我做中国文化研究而取徑於符号学,其實赏音甚寡,汤先生出於此種学術公義之赏会,实有超乎私谊以外的价值,故特令我铭感,亦讓我體會到他做為近幾十年大陸重要的文化推手之苦心。
爾後先生主编《儒藏》,亦命我協参末議。雖然我献替无多,但因此見識到了整個编辑的阵仗,对我也是十分難得的经验。湯先生身体一直很不好,接这個大项目时,早知今生是做不完的,只以精华版作为鞠躬尽瘁的目标。當時情境,我以为只能用“壮烈”来形容,是白髮老帥,頂著西風出征。而编修此書又繁難无比,古籍整理与哲学研究,在大陆,早已拆成两个專业,如今欲统合聚力,共襄盛举,谈何容易?
我看先生任事之勇、执事之勤,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学人乃越發地生出感慨。先生過世时,有些评论者不知轻重,會说些玩侮语。例如去扯文革时期先生参加过“梁效”啦,著作成就又未必称得上是大师啦一类话。殊不知文革是天火劫烧,不及逃避者,惟可悯痛,豈堪深责?而著作,其实亦僅是学者事業之一環。大学裡頭评價一位教授,不会只看著作,必还要考察他在教学和服务各方面的表現。我们談一位学人的成就,亦是多方面的 。
汤先生的魏晋玄学研究,隋唐佛学、道教研究,在国内均有開拓之功,不可抹煞。其尤可贵者,则在於他還不只是哲学史家。
许多人可能会把他跟其尊翁汤用彤相比,認为用彤先生之考史更为精密。但我覺得用彤先生畢竟较窄,於儒道方面致力较少,主力只在佛教和印度學。而更重要的,是他仍是哲学史家的路数。汤一介先生善於继述父志之外,卻还能表现为一位哲学家的格局,這是他超越乃翁之處。
哲学家,要面对的是哲学史上没有的,他自己那个时代的问题。而这个问题還必须是真问题。许多人辛苦了一辈子,或答非所问,或追著的是別人的問題,或根本找了个假问题,紥了個稻草人,亂打半天,掷精力于虚牝。湯先生其实正是我们这個时代裡少数真诚思考问题,也有答案、有方向的哲学家。他的答案,也许平实无華,故被大家看轻了,但绝对不容忽视。
而著述之外,汤先生可还要做许多事呢!例如那一套套大型叢書,组织人力、分派题目、编修讨论、删润改订、出版校正、与出版单位交涉,跟率大军出征差不多,是极耗神的,贡献不在自己个人著作之下,甚至比個人著作更重要。至于讲座之安排、跨文化之对话,其耗时耗力,亦与编书相仿。
記得有次我来北大,他到勺园看我,聊起来才知他還安排了许倬雲先生来做另一系列演讲。許先生原是我佛光大学教授,故雖同在客中,我禮貌上仍應去看看他。因此便請汤先生领我同去。暗夜凉风中,我们穿过草地,松枝轻轻拂着头顶,仰望星空,悠悠黯黯,绕来绕去,才到達許先生招待所。我与许先生谈些他家世的事,汤先生则忙着张罗他的起居。因為许先生行动不便,要替他多些考慮。我看着、听着,感慨良多。乱世同懷,氣類之感、文化之思,把汤先生和许多仍有理想有热情的文化人聚合到一起,汤先生无疑地是这批人中的枢纽。
他平實敦厚,实则热情无限,能真诚地關懷人。我在北京寓居,他怕我寂寞,常要我去他府上吃水饺。有次還特意租了车,帶我與小女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又知我想办书院,亦竟抽空与樂先生一同陪我去鳳凰岭覓地、看寺院,瞧瞧有无合作之机。似这般费心盡力,真把同道当回事,要花多少精神、耗多少时间?其中甚且有时還是要担风险的!某次他邀龍應台等人在大觉寺辦会议,就被安全部门包围起来了。所以处世不易,为人为学皆难,不是局外人所能体会的。
先生開弔時,我在外地。下午才趕回北大哲学系,去靈堂拜谒。但见大門緊闭,阒寂无人。只有門前散置的花篮幛幡,零落中透露著潦草,但花香不絕、蝉鸣也還未断。陽光在柳绦中亮晃晃地,证明此地並非梦境。我對着靈堂深深鞠了個躬,自此與先生永别矣,哀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