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都江堰,與該市具體確定運作管理文廟諸合作細節。得到劉俊林書記、羅鴻亮局長等各主管之支持,終於簽妥二十年合約。
此事自擬議迄今將及三載,成事殊為不易。儒生經世,旁觀者每好說風涼話,其實要辦成一件正事多麼地困難,非坐書齋中飼蠹魚者所能知也。
恰好王婷陪王慶餘先生來訪。談起地震後藍逢輝、王婷、賴和平陪我初次鑚進亂七八糟的文廟建築工地探勘,并動念改造運營的舊事,真是感慨良深。他們恰在事情辦成時來訪,可見緣會!
夜中我先搭機返北京,至已午夜一時許了,接陳興武一短信,云作一詩,有長題曰:「癸巳春正下浣,雲起夫子來灌,因於市府禮堂與諸尉丞僚屬合議文廟造化事宜。未料邑尊劉君俊林即席拍板,僉無異議,午後即與簽訂契約,眾皆雀躍燕喜。復於是夜與巴蜀武學泰斗王翁慶餘老夫子及其高弟王婷女先生觴飲,頗愜所懷。既而檀溪別去,同寅諸君意猶未盡,轉至酒吧聚飲,但圖一醉。遂趁暇隙,奉題一絕以酬,兼寫私懷,工拙不計也:三載問何意,千秋明此心。行程天已定,不必更沉吟。」
看得出他們樂壞了。
此事有何可樂呢?辦一道場,以孔廟為書院,既為孔老夫子服務,又能興教起文,當然可樂。近三年來,與地方政府反復協商,歷經無數猶疑、沮喪、挫折、調整、振作之過程,如今終得落實,他們樂壞了,也很可以理解。但更值得一說的,乃是創立了一種模式。
古語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創生,不論生成什麽,它本身就顯示了一種創造性、本身就有意義。
比如過去我辦佛光大學時,如何把一所大學創生出來,真是煞費思量。後來發起「百萬人興學」,以托缽行腳、藝術拍賣、全球募書等方式才把學校辦起來。固然人情遷化,世事不恒,學校不知現今如何了。但不論如何,當年這一段創生的歷史,就呈現了一種有價值的人文意義。
又如一九九九年台北市政府創設了文化局,馬英九聘龍應台來掌理局務。這本身也是一項開創性的舉措。當時我正任市府顧問,乃與龍應台商量把政府所屬文化團體與館舍拿出來開放民營。
因為市府下轄有樂隊、孔廟、交響樂團,及無數古跡、歷史建築,還有一大堆閒置空間。這些館舍與團體,都須有人員編制去管理、維修、運營。可是公務員辦文化,既無專業,又非志業,焉能辦得好?若能把這些館舍等都整理出來,交由民間文教專業團體去經營打理,政府僅司監督,便可坐收文化效益;而民間文教團體均苦於經費短絀,無力自闢房舍,現在獲一平臺,亦莫不戮力表現,藉以發揮其文化影響。如此,政府既不必養人而自任勞苦,還要背負執辦不力之駡名,民間團體之資源與力量亦能真為社會所用,豈非兩全其美?
這個模式,我們稱它為「公辦民營」,其實就是在文化行政領域引進企業界的專業經理人制度。首先由一些名人故居嘗試做起。
例如錢穆先生故居素書樓,於其晚年被迫遷出後,成了市圖書館之一分館,功能不彰。我們去勘查後發現地基陷移,房舍本身就須維修,然後重新恢復成錢先生的紀念館。林語堂故居在陽明山上,林先生物故後亦漸廢置無用,徒留一坏荒塚而已。蔣中正先生草山行館更是榛蕪破舊,幾乎廢墟。凡此之類,均須重新定位其文化功能,然後整理修繕之,開放運營。
由於當時大家對於這個模式都還很陌生,故由我自己佛光大學承接了林語堂故居和草山行館,試為運作;錢穆故居則請東吳大學就近經營。如今,這個模式證明基本是成功的,台北市上百處古跡、歷史建築、閒置空間也因此煥發了新的生命與活力。
因此,一種新形態或新模式的創造,可能意義還遠遠超過一個成功的單一事業體。
我不喜歡高談政治體制改革,因為政治體制改革之精髓其實就在政治體制內部具體的行政管理機制改造。而公辦民營即行政管理機制改造之一環。政府釋放若干公權力,讓民間的文化活力得以展現出來,才是激活社會整體創造力之法。循此點滴而為,整個政治體制才可能改頭換面,否則不過換一襲衣衫而已。
在大陸,談政治體制改革,談何容易?相較之下,行政管理機制的改造,當然也困難,但不見得不可行。如上述文化機構之公辦民營即可成為一有效之切入點。
再說啦,文化教育等事,近百年來的大毛病,不就在教育國家化、文化國家化嗎?由政府來辦文化辦教育,怎麼可能辦得好?但教育文化又不能沒有政府的支持、協調與監督,因此「公辦民營」亦不失為一折衷平衡之方法,是可以參考的。
四川成都都江堰孔廟,就是目前我做的一個試點。
都江堰文廟,始建於五代,至清而規模大備。民國以後,仍設講壇,外國人士也頗有來預講席的。後來更在廟裡辦中學,裁成人才甚眾。前些年汶川大地震,學校嚴重受損,遂移出遷建,孔廟也得到機會重做修整,依清代圖錄復原。
這當然是件好事。但大陸各地均有孔廟,有些拆了,有些變成了大雜院,有些做了花鳥古董攤場,有些闢為旅遊景點,哪幾處是仍能發揮其原有禮儀教育功能,并令人產生神聖感的?重新修建的孔廟,若仍令其如此,則不啻浪費了重修的好意,也糜費了公帑。因此我建議讓我來試試,看能否重現孔廟的活力與生機。
感謝都江堰諸執事之信任,折衝協調,反覆討論數載,廟終於修好了,運營管理也終於委託給我了。
我打算怎麼做呢?其實也沒什麽,台灣台南台北孔廟足資參考,照著做,便可與大陸各地孔廟截然異趣了。因為台灣這些孔廟,除了歲時演禮之外,還是市民文化活動之場所,舉辦有許多文化活動,頗具參與性,可讓人體會聖賢門庭,有怡然穆化之效。
但台灣的孔廟,教育功能仍是不足的,僅是一處社教機構,并未能真正形成講學之所。像韓國孔廟就還傳承著古代孔廟「左廟右學」的體制,且漸發展成現代化的大學。如成均館大學那樣,學生數萬人,一部分博士生還規定必須住在孔廟裡紙糊木屋的學寮若干時日,才能修習卒業呢!
因此我辦都江堰文廟,除了博物館形態的展示功能、歲時祭饗的禮儀功能外,有兩點較為特殊,一是文化活動總攝於六藝,二是重新恢復孔廟的講學教育功能。
文化活動總攝於六藝,是避免使孔廟成為縣市文化中心,與一般性文化活動相殽,專注於聖門禮樂。這其中,恢復並演示古代婚禮、冠禮、鄉飲酒禮、射禮、祭禮、雅樂、佾舞,全面開展六藝之教,且寓教於樂,乃是一般孔廟做不到的。
至於恢復孔廟講學教育功能,則是在其中成立都江堰國學院,將來還要增建國際學術會議中心、儒家主題精品酒店,正式辦學。
大陸推展「兒童讀經」已近二十年,讀經的孩童都大了,他們若參加高考,入一般大學,則少年時讀經功力必遭斵喪;若不入一般大學,就只好出國,傳統文化教養事實上也一樣中斷了。將來這些青年便都可以來我這兒。我的設想,是辦成如當年無錫國專那樣的國學專修學校,自高中(大學預科)、大學、碩士、博士一路讀上去,以中學為根底,兼通西方,而又能如我一般經世實踐。
理想很遙遠,現在慢慢來,一步步落實。但無論如何,它若做得成,實仰賴或憑藉一種新的機制,十分明顯。而這個機制乃是可以複製的,都江堰既做得成,天下那麼多孔廟,豈不也都可以改造、值得改造嗎?將來天下孔廟若都能成為社會的文化光源,那又是什麼景象?這才是我的願望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