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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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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徐新建信,知道游建西忽然逝世,感愴突兀,莫可言宣。今年碰上太多死生契闊的事,皆令人不知所以(昨還接到大陸委員會舊友張多馬信,說老同事吳瓌卿去了)。這些朋友英年早逝,各有緣故,但總歸是讓人難過的。建西乃苗疆健者,能小說、善道術,我每辦道教研討會都請他來;去深圳大學,亦必訪他。辦國學營去貴州,他則專程去替我張羅。如今不能見其禹步踏罡矣,哀哉!附徐新建一文,以致緬念。

 

送老游

                                                                徐新建

 

 

认识老游是件奇特的事。

1980年代我们先后大学毕业,分到机关工作。老游在省里的行政部门,我在社科院。彼此都听说过,但相识不深。真正的谋面源于后来的“气功热”。有一回他从深圳赶来,要我引见一位贵阳高人。我们先在社科院我宿舍八楼的房间里作了长谈,谈气功、修炼和性命,也谈到历史和时局。那时起我就知道老游练功,有师父带过。在给我看的照片上,他师父鹤发童颜,一身青衣,目炯面善,令人印象深刻。老游站立在师父身后,有几分后生可畏,更带有淳朴和率真。

我们相互问答,直面生死玄机。我问他修炼目的何在?他直接说是为了去往仙界,还劝我早日修行,从筑基做起,不要误了大好时光。他说在道家看来,肉体如皮囊,谁也不能长生久视,只有灵魂才是自由的。若不精心修炼,被皮囊羁绊,即便风光一时,到头来仍会落得一场空。我说,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死后能去的地方必定是各自的来处,所以不过是“回到将来”而已,有来源者便能回去,何必着急?反之恐也枉然。他听后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说“走着瞧”。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成了挚友,不说相见恨晚至少是一见如故。我相信他与众不同,来去当不在此间。

2013420日早晨,老游走了。我猛然想起的就是初识那晚的谈论。老游是回去了,放下皮囊,重归仙界。他让我们暂留下来,我想既是因为大家尘缘未了,各有命定,更因为他还会再来——我们的好多谈论还没结束,好多约定还期待展开。老游和我们还得相聚,无论是心灵感应、梦兆神思还是元神同行。随时随地,机缘和合,明暗隐现。有什么疑问的呢?相互的命门一旦开启,便永远不会关闭。因此得知老游忽然走后,我说也不打个招呼,你骇我哦!然后发了条短信“往来圣俗生死不二,拿起放下仙道合一”,给老游,也给他的朋友。

老游修道,却不排斥儒佛乃至基督耶稣等其他各门。说到儒家,我们都看重有关“三不朽”的表达和实践。人命有限,难免一死。儒家找到的超越方式是:立德、立功、立言,名垂青史。人皆有言,但一生在世不知要说多少话语,除了废话,真能流传的少之又少。老游幽默风趣,口无遮拦。与他交往,被朋友们记住的趣事妙语繁多。我印象最深之一是他说的“人生三碗面”:体面、场面和情面。

老游的“体面”,在于他的超凡功夫,亦在于他的学术事业。学术上,他关注历史哲学,亦探求民族、宗教。自90年代师从华中章开沅教授获史学博士学位后,老游发表过系列有关近代中国地方演变的史学文章,尤其对基督教与贵州苗民社会的交互影响提出过独到见解。而在此之前,他还在深圳“下海”任证劵公司高管时创作的长篇小说《龙吟苗疆》便已赢得了朋友们的交口称赞。有人说他写苗疆是要和同写西南(青城武侠)的金庸叫板。老游说若要叫板,他看重的不是金庸,而是撰写《蜀山剑侠传》和《云海争奇记》的还珠楼主。这样的志向只能令我等所谓中国文学专业出身的同辈汗颜。本科四年,皓首穷经,死记硬背,到头来却连称得上文学的屁都不曾放出来一个,体面何在?还有什么资格言说文学、自称专业?可恨体制无聊,层层设卡,在各种“正高”多如牛毛的时代里,著述甚多、创见独到的老游却到走也没被评上教授。对此,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再度证明了我们的共识:道在民间,学在山林。

后来我到国外访学,为老游争取到一份出席费正清中心主办的国际道教研讨会邀请。他得知后不问别的,只问哪个出钱?我说还行吧,路费自理,会务全包。他一听就回绝说不参加——自费前往,体面何存?我左右为难,说你娃酷哦,整不到经费咋办呢?他说那就不去,人生在世,自在而已。我知道老游追求名士高人的境界,那就是:千里不带盘缠费,万里无需灯火钱。

比较境遇,老游常提起牟宗山的话。牟说自己生不逢时,早年无运,中年无运,晚年还是无运。老游继而调侃我说,你娃文运好,教授博导都整到了,还出了国,风光得很哟。我只好苦笑,心里明白,那些都是表象啊,充其量皇帝新衣而已。

贵阳不大,走动容易。在对待有无和虚实问题上,我和老游常到何士光家开怀畅叙。那时的老何已潜心修炼,一人清净在家,与发表《乡场上》时的作者判若二人,状态是既超然出世又洞察俗间,对古往今来的名家经典称得上思如泉涌,辩才无碍。我们谈文学,也谈修身,或者说是以修身论阅读和写作。何士光借佛门“法眼”解读《西游记》,从心性诸我的角度视唐僧师徒为四位一体。老游则引另外的名言作答,对“诸我”的含义再加追问,曰:生我之时我是谁,未生我时谁是我……

哎,现在想来,那样的人生何等畅快!如今老游走了,各方朋友赶来送别。众友聚会,风生水起,各方神圣,真意实情。老游就在现场,当然看得到的。而这,何尝不是他的体面?真令人羡慕啊。

老游在场面上的事情,我知道不多。他性格勇猛,一生豪放,从小到大经历丰富,几乎做完了工、农、兵、学、商,在时代的推波助澜下,成就过的场面不在少数。他讲过的事情我记得一些,比如“改革开放”后他与陈天生等一批少壮汇集武汉和深圳,以二次解放的新国策为动力,筹划实施的“经济北伐”。可惜起步不久就败于几项有风险的科技项目。团队被陷以经济罪名追究,人员紧急遣散撤离。一次轰轰烈烈打算效仿上世纪“农村包围城市”的民间革命就此罢脚。脱险后的老游这才从藏身的军区兵营返回沿海驻地,提笔勾画他的苗疆武侠幻境。

后来应龚鹏程兄之邀,我们一道参加了研讨易经和武侠的国际盛会。一次是无锡的“太湖论道”,期间举行了南北太极的拳道比武;另一次是在新疆特克斯讨论“八卦城”与周易传承。老游以象数论易经,从命理谈八卦,思路独特,大展风采。

不过在我们经历的场面里,除了气派风光的一类外,也不乏危机四伏的险境。1989后的一年,老游约我去河南,说是查看中原近况,探寻儒释道三家的不同处境。第一站少林寺,印象甚恶。除了在途中一石窟遇见过一位“吹笛子”的丐帮异人并得以指点外,一路的闻见差不多尽是坑蒙拐骗,好几次差点与车霸、恶店家发生暴力冲突。接下来在儒家圣地“嵩阳书院”见到的景象也好不了多少:古树倒败,院落萧条,一派破落凄凉之境。最后去到登封中岳道观,感觉气象稍微好些,但仍谈不上独领风采。我揶揄老游说,儒佛衰败了,道家也难独善其身吧?不料老游悠然一笑,说徐兄断言早矣,此处便有高人,何不拜见?说罢用手指向在山门口盘腿打坐的一位道士。我打量一眼,不觉出众,就说莫要哄人,那不过是打扫卫生的勤杂工而已,有啥好见的?老游继续笑曰:此人双盘在此,自我们进来直到现在,几个时辰不曾改变,你晓不晓得那是何等功夫!我不懂双盘的原理,又怕老游设套哄人,索性自己探问,于是也不用寒暄客套,大步上前,直问究竟。我说:

“请问道长如何看待当今天下?”

道士把眼一半睁开,用带押韵的语调回答说:

“你问我来我问谁,现在世上贼杀贼。”

我听后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见地何等了得,实在是高啊!

老游半笑不语,十分得意。得此妙语,我们顿感不虚此行,于是掉头返回。走到门口我心又不甘,返回身去,向道士再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道士毫不含糊,念出两句更出乎意料也更狠的话语,听得我如五雷贯顶,与老游四目对视,思绪万千,却相望无语。下山之后,不免对道家又多了几分畏敬。

说到情面,老游结交广泛,算得上我认识的最重情谊的人。他的重有两面,对喜欢者可谓情深意长;反之,则毫不留情。老游说道家相信人有等分,根气有别。他私下常提的一条秘笈是:该度不度是罪过,度不该度也是罪过。

老游大学念的是财经,“下海”又早,在朋友圈中算得上财力稍足者。多年来的众友聚会他总会慷慨买单。90年代初我去台北开会途径深圳。老游接我去他家小住,向我推荐到沙头角“中英街”走走,说罢取出港钞要我拿着,说你从内地来不便兑换,数目不多,有比无强。他给的是千元港币,那是我头回见到人民币之外的“洋钞”,数额也超过了我当时的一月薪水。

后来我们的一位同学当了省领导,分管教育文化,有回相约一起商谈贵州文化的发展事项。老游和我提前到达约定地点,同学却迟迟未到。老游大为不满,说这样的态度如何搞发展?迟到一分钟,发展退一年!半小时后同学赶到,不住道歉。老游不留情面,认真计算一番,说晚了晚了,贵州发展定难超前。后来在藏青法师所在的觉园见到悬挂有多幅领导接见的照片,又连声斥责,认为出家人应有气度,不该攀附权贵,更不该以此炫耀,弄得与觉园建立的良好关系僵了多年。直到这回老游归西,我又才在众多亲朋中见到藏青,而且全得法师相助,后事得以按佛法大礼超度,令到场者赞叹不已。哎,有什么办法呢?老游就是这样的人。

他姓游,名建西,如今仙去,一位晚辈在挽辞里称他“一世一神游”。何士光说此话一语中的。我觉得还道出了游建西名字的本义。

话说回来,走归走游归游,我们须说定了,老游你莫跑远,这边的事情别想磨脱。在黔灵山茶苑计划好了的“黔灵论坛”,你还欠了一讲“道家道教与性命双修”,还有你的《苗疆经济三百年》考察报告。言而有信,欠了的就要还啊……

老游常说,知白守黑,拿起便要放下。我说老游,放下才能拿起。“不二而二”,这是我前不久才在雅安千佛寺古匾上见到的话,用来说生死、道别离、分阴阳、话古今都是一个道理。

2013420号这天,雅安地震。老游走了,地动山摇。地震七级,老游的数,正好是七。老游的挚友龙隆说老游此生的缘还和龙有关。你看,他写的第一部小说叫《龙吟苗疆》,仙逝这天的地震发生在龙门山,最终落葬的地方是修文龙场,陵园名叫天龙山……

一切想来,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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