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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文勢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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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與文學的關係

——以《文心雕龍》文勢論為例

龔鵬程 

一、

書法與文學的關係十分複雜,許多書法名蹟本身就是美好的文學作品,如王羲之《蘭亭集序》、蘇東坡《赤壁賦》之類;許多文學名篇也都有書家樂於去寫它,如《洛神賦》《歸去來辭》《赤壁賦》等等就有無數書家寫過;至於詩文與書藝結合,更是中國書法主要的表現方式,書法作品很少單獨寫字,通常總是抄寫詩文。諸如此類,過去我已寫過不少文章討論了,收入《有文化的文學課》和《墨林雲葉》等書中。現在換個方式談,以《文心雕龍》為例。

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是文論史上的重要篇章,羅宗強先生《讀文心雕龍手記》中即曾高度讚揚之,很能代表龍學界普遍的看法。他說:“劉勰論體貌而涉及‘勢’,把勢這一概念引入文論中,把它與‘體’聯繫起來,這又是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開出一全新之境界”。

對此,我卻有些不相同的意見。因為:把‘勢’引入文論中,且把它和‘體’聯繫起來,早在漢末已然,不始於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自己說得很清楚: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覈,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釐者。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劉楨云:“文之體勢貴強,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又陸雲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不取悅澤。

可見在漢晉之際,以勢論文,或言‘體勢’者實已甚多,非劉勰始發明之。

而且,專家常是狹士,不太熟悉其他領域的情況。而我們若把視野稍稍再放大些,不只盯著《文心》,或只在所謂的文學領域裡看問題;我們便會又發現另一種當時熱門的文字藝術:書法,在漢魏晉之間即早已大談特談‘勢’與‘體勢’了。

最早的書勢論著,是崔瑗的《草勢》。論草書而以勢去掌握,為什麼?底下會談。只是此篇一出,風氣即成,一時竟有蔡邕《篆勢》《隸勢》《筆論》《九勢》、衛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成公綏《隸勢》、王珉《行書狀》、楊泉《草書賦》等接踵繼出。王羲之亦傳有《筆勢論》《书苑菁华》本十二章,《書譜》云十章)。乃是漢魏晉宋齊梁間緜亙不衰之話題,也是書法藝術的核心理論後來宋陈思《书苑菁华》卷三已專收书势類文獻,有晋卫恒《四体书传并书势》、索靖《草书势》等,而其實文獻尚多,遠不止此,因為《書賦》之類,一般也都視為筆勢論。

崔瑗草書勢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爰暨末葉、典籍彌繁;時之多僻,政之多權。官事荒蕪,剿其墨翰;惟多佐隸,舊字是刪。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於卒迫。兼功並用,愛日省力;純儉之變,豈必古式。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或𪑜𪐴𪑮,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郁,放逸後奇。或凌邃惴慄,若據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絕筆收勢,餘綖糾結;若山蜂施毒,看隙緣巇;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略舉大較,彷彿若斯。    

    索靖書勢聖皇御世,隨時之宜,倉頡既生,書契是為。科斗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損之隸草,以崇簡易,百官畢修,事業並麗。蓋草書之為狀也,婉若銀鉤,漂若驚鸞,舒翼未發,若舉復安。蟲蛇蟉,或往或還,類婀娜以羸羸,欻奮舋而桓桓。及其逸遊盼向,乍正乍邪,騏驥暴怒逼其轡,海水窳窿揚其波。芝草葡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於山嶽,飛燕相追而差池。舉而察之,以似乎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枝條順氣,轉相比附,竊嬈廉苫,隨體散布。紛擾擾以猗靡,中持疑而猶豫。玄螭狡獸嬉其間,騰猿飛鼬相奔趣。淩魚奮尾,駭龍反據,投空自竄,張設牙距。或者登高望其類,或若既往而中顧,或若俶儻而不群,或若自檢於常度。於是多才之英,篤藝之彥,役心精微,耽此文憲。守道兼權,觸類生變,離析八體,靡形不判。

去繁存微,大象未亂,上理開元,下周謹案。騁辭放手,雨行冰散,高間翰厲,溢越流漫。忽班班成章,信奇妙之煥爛,體磥落而壯麗,姿光潤以粲粲。命杜度運其指,使伯英回其腕,著絕勢於紈素,垂百世之殊觀。

     蔡邕篆勢字畫之始,因於鳥,倉頡循聖,作則制文。體有六篆,要妙入神。或象龜文,或比龍鱗,紆體效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揚波振激,鷹跱觶鳥震,延頸協翼,勢似淩雲。或輕舉內投,微本濃末,若絕若連,似露緣絲,凝垂下端。從者如懸,衡者如編,杳杪邪趣,不方不圓,若行若飛,蚑蚑翾翾。遠而望之,若鴻鵠群遊,絡繹遷延。迫而視之,湍漈不可得見,指撝不可勝原。研桑不能數其詰屈,離婁不能睹其隙間。般倕揖讓而辭巧。籀誦拱手而韜翰。處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觀。摛華豔於紈素,學藝之範閑。嘉文德之弘蘊,懿作者之莫刊。思字體之俯仰,舉大略而論旃。 

楊泉草書賦惟六書之為體,美草法之最奇。杜垂名於古昔,皇著法乎今斯。字要妙而有好,勢奇綺而分馳。解隸體之細微,散委曲而得宜。乍楊柳而奮發,似龍鳳之騰儀。應神靈之變化,象日月之盈虧。書蹤竦而值立,衡平體而均施。或斂束而相抱,或婆娑而四垂,或攢翦而齊整,或上下而參差,或陰岑而高舉,或落擇而自披。其布好施媚,如明珠之陸離。發翰攄藻,如春華之楊枝。提墨縱體,如美女之長眉。其滑澤餚易,如長溜之分歧。其骨梗強壯,如柱礎之不基。斷除弓盡,如工匠之盡規。其芒角吟牙,如嚴霜之傅枝。巧百態,無不盡奇。宛轉翻覆,如絲相持。

      王僧虔书赋凭虚有,思沿想而空。心,目像其容。手以心麾,毫以手风摇挺气,妍靡深功。明敏婉,蠖蒨文篚,托笙簧。春等景依光。沉若云郁,蝉扬。稠必昂萃,约实。垂端整曲,栽邪制方。或具美于片巧,或兢于两伤。形靡而多,气陵其如芒。故其委貌也必妍,体也贵壮骋势,志循而怀放。

      梁武帝草書狀疾若驚蛇之失道,遲若淥水之徘徊。緩則雅行,急則鵲厲,抽如雉啄,點如兔擲。乍駐乍引,任意所為。或粗或細,隨態運奇,雲集水散,風回電馳。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葡萄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澤蛟之相絞,山熊之對爭。若舉翅而不飛,欲走而還停,狀雲山之有玄玉,河漢之有列星。厥體難窮,其類多容,炯娜如削弱柳,聳拔如裊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縱橫如結,聯綿如繩,流離似繡,磊落如陵,暐暐曄曄,弈弈翩翩,或臥而似倒,或立而似顛,斜而復正,斷而還連。若白水之遊群魚,藂林之掛騰猿;狀眾獸之逸原陸,飛鳥之戲晴天;象烏雲之罩恆岳,紫霧之出衡山。巉岩若嶺,脈脈如泉,文不謝於波瀾,義不愧於深淵。

而當時書家與文士本來就是幾乎重疊的群體,其間的關係錯綜密和。例如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卫夫人,而卫夫人还可能是王羲之的姨母。因為陶宗仪《书史会要》卫与王世为中表。 卫夫人所嫁的江夏李氏,也是个书法世家。卫夫人之子李充李充的从兄李式、李廞等都有书名。发展至唐代,江夏李氏出现了李邕那样的书法大家。李充本人則與王羲之關係甚密,《晋书·王羲之传》说: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而這位李充,也就是在文學界赫赫有名、寫過《翰林論》的那位,劉勰非常佩服他。

       既然如此,書家所談的這些體勢論,自然也為深文士所熟悉。像鮑照雖不以書藝名,卻也有《飛白書勢銘》這類文章深刻闡述飛白書體的體勢美。至於文章好書法也好的梁武帝,當然也有《草書狀》這種探論書勢之作。

        風氣如此,文士論文,籀言體勢,殆亦同風。如陸厥與沈約論聲韻書即已云:“自魏晉屬文,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

故《文心雕龍》論勢,本非獨得之秘,亦非首倡之音,乃是隨順風氣,承聲嗣響,與這一大批書法體勢論有著“接腔”和“對話”的關係。 

二、 

明白了這麼個整體情況,《文心雕龍》專家們對《定勢論》的許多爭議就好懂了。

羅先生曾感慨道:“《文心雕龍·定勢》的勢究何所指,學界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它與‘風骨’範疇一樣,同是《文心雕龍》中最難解也是歧義最多的範疇。”之所以爭議那麼大、之所以感到難解,我以為都是因為不知上述文藝理論之大勢使然。

於是首先在詞源上就亂解一氣。始作俑者便是黃侃先生。黃先生《文心雕龍札記》說勢,非常迂曲,曰:

《考工記》曰:“審曲面勢”,鄭司農以為審查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是以曲、面、勢為三。於詞不順。

蓋匠人置槷以縣,其形如柱,倳之乎地,其長八尺以日影。故勢當為槷。槷者,臬之假借,《說文》:‘臬,射埻的也’,其字通作藝。《上林賦》:”弦矢分,藝殪僕“是也。本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則引申為凡法度之稱。……

言形勢者,原於臬之測遠近。視朝夕者,茍無其形,則臬無所加,是故勢不得離形而成用;言氣勢者,原於用臬者之辨趣向、決從違,茍無其臬,則無所奉以為準,是故氣勢亦不得離形而不獨立。文之有勢,蓋兼二者而用之。

經過黃氏這麼迂曲糾繚的解釋後,范文瀾注及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都把勢解作“標準“。

        劉永濟《校釋》則不同意,謂黃說“雖合雅詁,非舍人之旨也” ,因此把勢解為姿勢。

        王元化、王金凌、涂光社、寇效信等人又將之解釋為風格。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乃另出機軸,找上《孫子兵法》,認為孫子對形、勢的分析才是《文心》之主要來源。百度百科也採用了這個講法。

        桓晓虹《文心雕龙·定势之与古代医论更有趣,他認為勢是在类比思维基础上借助医论建构了生命体之“。指由情、辞、气、意、宫商、朱紫等构成的生命体所显示出的一种整体效应、状况或特征,一种和谐健康之美以及在此基础上产 生的活力、感染力、生新潜力等等。故有刚柔、奇正、雅郑之势有总一之势、兼势有离势、讹势、怪势之法是从望闻问切四诊法类比性发展而来的六 观。收入《河南社会科学》2013版。

        由於眾說紛紜,所以台灣王夢鷗先生《文心雕龍》乾脆跳開來,主張《定勢篇》以上均論“心”之問題,此篇以下均論“文”之問題。所以《體性篇》講因性成體,本篇講文章之構成與表達方式。他所說,完全不涉及以上諸家所談的問題,不再討論什麼叫做勢了。 

三、 

劉永濟先生不讚成黃侃之說,是對的。黃說迂謬,本非雅詁。因為勢字並不生僻,不須先把勢說成是槷之誤,再把槷說成是臬之假借。

勢字在先秦已用得很普遍了,更已經是學術思想上重要的觀念詞。《老子》已說過:“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管子》且有《形勢篇》,故劉勰不可能反而要像創造個新術語那樣吃力且勉強地去講勢。

      所以劉永濟先生說勢即姿勢,詹锳先生說劉勰論勢本於孫子,也都是不知古人論理之脈絡使然。

案:勢字含義豐富,論者各有發揮,老子管子是一路,孫子是一路,另外韓非還有一路。

老子與管子講的勢,都是由天道說,故《管子·形勢》開篇即講:“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冬秋夏不更其節,古今一也”。後來《淮南子·原道篇》說:“萍樹根於水,水樹根於土,鳥排虛而飛,獸庶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燃,金火相守而流,圓者常轉,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這裡的勢,都是指符合道之原理、天地之性而呈現出的一種態勢、狀態。

《莊子·秋水篇》說:“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然也”,也是如此。勢,猶言狀態。這種用法,早在《易經》中便已如此。如坤之象傳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地的狀態是坤,此為自然之形勢、狀況,人則只能遵循這種態勢而行動之。

兵家論勢,卻頗不同。詹锳以為孫子論形勢,乃《文心》之源,殊不知兵家說的形是形,勢是勢,《孫子》分別有形篇和勢篇,與管子合言形勢者不同。

《形篇》講的也不是一般談《孫子兵法》的專家說的什麼兵陣形勢和地形,它講的乃是一種狀態。亦即要作戰時先得把自己變成一種狀態,創造出一種優勢的條件,先為不可勝(別人不可能打敗你),然後待敵人之可勝。等到敵人有可攻之機了,再一舉摧毀之。這是原則(道),其‘法’則是由度(土地幅員)、量(物資)、數(兵員眾寡)、稱(軍力比較)、勝(勝負情況)五方面去計算。計算出來有絕對優勢了,打起來,當然就像在山頂上開了水庫閘一般,一下就能把敵人淹沒了。

如此“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即是《形篇》的大旨。《勢篇》呢?形篇偏重於從客觀條件說,勢篇就側重主觀面,譬如人有強有弱,國也一樣,但小國弱國,若鬥志高、戰術巧,就絕無取勝之機會嗎?《勢篇》要談的就是這個問題,像昆陽之戰、赤壁之戰、淝水之戰,均是如此。故孫子曰:“勇怯,勢也;強弱,形也。”本篇談的,恰是形篇之反面。

勇怯,只是心理上的勢;奇正則是戰術上的勢:“五味之變,不可勝嚐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環之無端,孰能窮之?”

這是孫子論勢兩個重點,另一重點在於由力量說勢。

勢字字形中就藏有一個力字,可見勢字本身含有力量這一意思。但這個意思是後起的,《說文解字》即講過:“經典通用執”,段玉裁注:“《說文》無勢字,蓋古用執為之。”古無勢字,只寫成執。

後來對勢的力量含義越來越強調了,才加上力。孫子就是強調勢之力量義的人之一,所以他說:“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又說:“勢如弩”。善於用勢的人,就須善用這種力量,方能以弱勝強。後來《李衛公兵法》說:“以弱勝強,必因勢也”,即承此一路思想而來。

這一路,與上述將勢看成自然之形勢、狀態者迥異。他們比較接近孫子所說的形。如莊子說的時勢,孟子說的“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都是指客觀存在的形勢時勢;孫子則是要靠自己的勇力與智巧去突破它的,自己造勢。

法家亦喜言勢,而著眼點又勿同於上述二路。

一般說法家三派,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慎到重勢,韓非綜合之。勢,在這裡主要是權力概念,指君主的權位、權柄、權力。

這裡,勢字自然也有強烈的力量義,也是操之在我的,要人能善用這個勢去駕馭臣民。所以《韓非子·八經篇》說:“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這任字,不是放任之任,而是依憑,故曰:“君持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治也;勢者,勝眾之資也。”

法家把統治看成是君王一個人對治無數臣民的較量。靠的不是智慧、德行與才能;而是占妥位置、掌握權勢,然後利用賞罰二柄、法律制度和一些手段來統治。一旦失勢,就一切都完了。

他講的得勢和失勢,是勢的另一義。男人的陽具就叫勢。有這個,男人才能縱慾、任性;一旦失勢,欛兒被人抓住了,甚或閹了割了,那還能幹嘛?

古代五刑,確立甚早,其中宮刑便稱為去勢,《周禮·秋官·司刑》注即說宮刑乃“丈夫割其勢”。此乃勢字之另一義,一切雄性都適用,例如《釋文》解釋豮字時就說:“豬去勢曰豮”。

政治主要是男人的權力遊戲,故法家即借用了這個概念,以得勢失勢來討論君王的統治技術。

以上這些,是古代論勢之基本路數,劉勰像哪一路?

他誰也不像!因為他根本不源於兵家,也非道家之言道勢時勢,更非韓非慎到之言法術。我們做學問,須“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同一個勢字,在不同的思想流脈中是會有完全不同含意的,故不能只看到字詞之同或似,便隨意說淵源論影響。

四、     

書法之以勢論藝,又與上述各路思想不同,且是中國藝術理論真正的起源。

早期所謂藝術理論,其實大抵只是論音樂的一些言論。音樂當然可說是藝術門類中的一種,也是六藝之一,但畢竟只是之一,且譚樂的這些言論還不能說就是針對“藝術”這件事的討論。這就好像我們講文學批評史時,總會說曹丕的《典論·論文》是第一篇論文之作。不是說它之前就沒有人論文,而是他才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論文,且文章就叫《論文》。

漢人的書勢,情況相似。原因在於他們創造地用了這個勢字。

前文已引過《說文》,說古代並無勢字,經典均用執字代替。而執字,許慎就解釋為種也,指種植。這個字,事實上也即是“藝”的本字。換言之,古代“勢”與“藝”原本就是互用相通之字。

可是老子、孫子、孟子、管子、莊子、韓非子……等上面提過的那些人都不看重這一點,也從未想由此去論勢談藝。直到東漢,才開始以勢論藝,由勢這個角度來描述或掌握書法這門藝術。

反過來說,書寫由來已久,但把它看做為藝術性的存在,或成為一種社會活動及審美追求,則始於東漢。這一點,看看趙壹的《非草書》便可理解。

也就是說,直到東漢,書法才被人們由藝術這個角度去審視、去追求。而如何由藝術這角度去掌握書法呢?由崔瑗開始的各種《書勢》便可證明。

書法是寫字,但寫字主要是指物、敘事、通情、達意之類的實用功能。若能在這功能之上,再加以美感之追求,它就有藝術性了。選擇“勢”,也就是藝這個字來講“藝”,再切當不過啦。寫字之藝術化,也由此時才正式發端。

        由勢論藝、以藝求勢,遂因此是這批書勢著作共同的方向與內涵。

        其論勢,均是分體說之,篆勢、隸勢、草勢、各不相同,對每一體的藝術美各有不同的規範。

        例如衛恒說隸書之勢是“何草篆之足算”,與草書篆書都不同。因為隸書有“砥平繩直”者,有“似崇臺重宇,層雲冠山”者,草或篆就不會有這種平衡的或堆積的美感。

        反之,草書“方不中矩,圓不副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歌” ,這種不平衡的美感,或“獸跂鳥峙,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的動態美,也不是隸書能有的。

        後來劉勰談文章,淵源顯然在此。他同樣由體講勢,謂“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什麼文體,會形成什麼樣的美感,這就叫作勢,是勢必如此的。故凡作文作字,無不即體成勢或循體成勢,逆勢則乖體、失體,劉勰稱為‘失體成怪’或‘訛勢’”。

        由這方面看,每一體之勢是固定的,劉勰因而把他的篇章稱為《定勢篇》,希望寫作者都能依循此種定體定勢。

        如此立論,當然是有針對性的,因為他那時的作者都亂搞一氣:“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所以他希望能予矯正。《定勢》之定,宗旨斯在。

        若以孫子所說“奇正”來衡量,劉勰的主張是正,反對奇。認為文人好奇之結果只是:“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大路不走,只想抄捷徑;可以說得明白的不說,卻常要反著講,都非正道。因此他主張“執正以馭奇”。

       這是順著各種書勢論講下來的文勢論之當然主張。

       不料如此當然之理,許多《文心雕龍》的研究大名家竟看不懂,竟理解成相反的東西了。例如黃侃說:“吾嘗取劉舍人之言,審思而熟察之矣。彼標其篇曰定勢,而篇中所言,皆言勢之無定也。”文勢怎麼能又怎麼會無定呢?什麼文體就該有什麼勢,否則如何說正?又如何批評別人“訛勢”?

    原來黃侃把劉勰“循體成勢,因變立巧”,理解為不能用一定的勢去寫各種不同的體,所以說勢無定。這是黃先生對宋明以後論文勢者生出的心理反感在起作用,跟劉勰無關,劉勰自是主張文勢應定的。

五、

       但劉勰之定勢說,較諸漢魏以來的書勢理論,仍是有發展的。

       發展在哪呢?在於體勢雖然已定,卻不妨兼通,只不過兼通也有兼通的原則,不能亂來。也就是:兼體雜勢也仍是有定、有原則原理的:

         熔范所,各有司匠,虽无严郛,得逾越。

乎文者,并:奇正反,必兼解以俱通;殊,必随时而适用。若典而恶华兼通之理偏;似夏人弓矢,一不可以射也。

         若雅而共篇,则总一之离;是楚人鬻矛楯,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体,功在铨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准的乎典雅;、歌、乎清;符、檄、、移,楷式于明;史、、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碑、体制于弘深;珠、七则从事于巧。此循体而成随变而立功者也。

            复契文互,譬五色之,各以本采地矣。

第一段說體有定勢。第二段說大才則可兼通。第三段說不能亂通。第四段說兼通的原則仍是循體成勢。第五段再強調一次,說兼通鎔鑄應以本彩為地,是在本來該有的勢上作變化。

       這個講法,在書法理論中或許要到孫過庭《書譜》才得到呼應,主張兼體異勢熔鑄為一。孫氏說:

      ,行书为要;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回互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若毫厘不察,胡越殊者焉。至奇,芝草圣,此乃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精也。

強調通體、兼善,正是劉勰的呼應者。至於如何兼通之細節,後世書法理論於此則大有馳騁的空間。當時之所以能有此種觀念可能與《裴将军诗》這類作品有關。《裴将军诗》传为颜真卿书,现有墨迹本和刻本。刻本好。清宫旧藏墨迹本伪劣不堪,为后世按刻本伪造。明人王世贞"书兼正行体,拙古处几若篆籀,而笔势雄强健逸,有一掣万钧之力",正是兼體的範例

       其實,在此之前也有篆隸雜糅,以追求文字的裝飾意味和審美效果的作品以墓誌為多。這類墓誌多出現於隋末唐初,以《禕士華墓 誌銘》《順節夫人墓誌》為代表,書體多參雜篆隸,或直接三體雜糅,初唐大書法家歐陽詢所書《房彥謙碑》 與此接近。于隶书中掺入楷法,起笔往往直笔一顿而下,捺笔重按迅起,有魏碑笔意。转折与钩法,隶、楷兼施。欧氏传世隶书极少,故本碑十分可贵。但純就書藝看,不免呆板,有時還顯得怪,所以後世學歐陽詢字的人固然千千萬,卻幾乎沒人練他這一路。兼通之途,似乎還得等到唐代中期以後。

六、 

        由書法理論開展出來的文勢論、重新啟沃書法理論,這或許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吧!

        而這又可以給我們什麼啓示呢?

        文學與書法,都是文字的藝術,因此其關係異常緊密。而且這種關係不是兩類事物間的關係,有內在之共同性和通貫的理路。文勢論與書勢論,就是一個開端,預告了後世中國書法史和文學史的命運。

       後世文論與書學,似此者不勝枚舉,乃是理解文學史和書法史的關鍵及大脈絡。例如書勢文勢之外,筆法結構與詩法文法、書象理論與詩文意象說、書家凝神釋慮說與詩人治心養氣說等等,都可像我這篇文章這樣,一一考論下去,而明其相通相衍、回環轉注之跡,把書論史和文論史都好好重講一番。

       可惜近代學科分化,治文學之專家跟討論書學的朋友均昧此大勢,未甚憭然。反而是有《文心雕龙与六朝画论在形神论意义上的美学比较研究》《漫谈文心雕龙和南朝画论》《中国古代乐论画论对文心雕龙的影响等一大堆攀扯畫論的文章,令人不知說什麼好,傷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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