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惕軒先生詩集前言
龔鵬程
一、
成惕軒先生,名汝器,字康廬,號楚望。因為是楚人,一九一一年生於湖北陽新龍港。尊翁炳南,耕讀傳家,嘗親授先生以四子書及五經大義(故先生 <</span>弧矢吟>之二有云:鯉對肖中庭,助我以書射),又榜其門曰:「知行合一王巡撫,優樂相關范秀才」,期以遠大。
私塾卒業後考入唐祖培(季申)所辦武昌文化初級中學,頗獲唐先生器重,染傷寒時,唐先生甚至親為延醫調治,後并介紹至佛學名家唐大圓處問學。大圓先生又畀介予太虛法師。嗣後遂從王褒心先生遊。王褒心,號晦堂,羅田人,曾任湖北國學館館長,湖北通志館總纂等,撰有《古文辭通義》二十卷,為近時古文學要籍,并由其門人徐復觀、成惕軒在臺灣重印出版。成先生辭章之學,蓋於此得力。
然成先生辭章之嶄露頭角,竟不由古文辭。一九三一年湘鄂諸省大水,災民無算,成先生登黃鶴樓而作<</span>災黎賦>,深為南京軍需學校校長張孝仲所賞,邀為該校上尉編輯官。
一九三七年日寇禍我,南京淪陷,成先生遂隨校西遷入川,抵於重慶。一九三九年,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高等科一期,又通過高等文科官考試,升爲少校。國防最高委員會副秘書長陳布雷愛其才,擢為簡任秘書,遂躍同少將。
該委員會乃抗戰特殊時期之建置,總政軍之樞、行機便之權。秘書長張群,主任秘書盧鑄,同時尚有胡秋原、馮飛、周君亮、吳瀛等,乃最高統帥之智囊,繫國族安危于一綫。成先生奔走文役,迭有殊功,故於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時被授予抗戰勝利勳章。一九四七年又被授予五等景星勳章。
返都南京后,因獲考試院長戴季陶賞識,奉調為該院簡任秘書,後改參事。
一九四九年來臺以後,先生雖轉任總統府參事,但與考試院業務反而更為緊密,曾任第三屆至第六屆考試委員,先後受職廿四年,期間還擔任特考典試長三十餘次,可說是臺灣考試委員中的代表人物。
公職之餘,先生以作育英才為樂。在軍需學校兼課時才二十許,爾後歷任正陽法學院、文化學院、政治大學、師範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職。裁成者甚眾。
先生著述亦極勤,《楚望樓駢體文》內篇四卷、外篇不分卷,與續編合計收入二一五篇,由弟子張仁青、陳弘治、李周龍、荘雅州、林茂雄、陳慶煌合注。《楚望樓詩》收詩詞一千二百首。此外尚有《汲古新議》及續集,《考銓叢論》及續集,《考銓叢論》《駢文選注》《藏山閣詩》《楚望樓聯語》《尚書與古代政治》等。
夫人徐文淑女士。長子中英爲美國哈佛大學哲學博士,世界著名哲學家;次子中豪在鄉務農;三子中傑,哈佛大學天文學博士,美國海軍實驗室太空研究所顧問;女中平,美國南卡羅納州立大學食品工業碩士。
一九八九年元月,先生卒。
二、
先生的生平履歷大要如此。我得識先生,已在一九七六年以後,於先生早年行止,皆由先生詩文及相關師友口說得來,不能詳考。侍坐問學時,先生又語不及私,唯垂詢經史學業進境如何而已,故也不便探問他的事功與出處。對先生的生活情況,遂也略感隔膜。所以上述履歷,不過粗陳大概,這是首先要請讀者諒解的。
不過我之知見雖然有限,卻也有幾點特別的觀察,可以略做報告。
一是先生名輩甚高、官位甚尊,但絕無名士氣,更無官氣,這在我接觸到的人中極其罕見。通常人的氣質與其生活經歷總是息息相關的,久歷官場者,一般均有僚氣,習與性成,洗脫不盡;若是大僚,則必有官氣,氣派堂堂,其威儀亦出於自然。惕老則俱無之,恂恂然、穆穆然,至為醇和。
與官氣相對者,為名士氣:意氣感激,逸放出塵,縱橫於文史掌故之間。愈是傑出的文人似乎就名士氣愈重,成先生也不爾,靜退若無所能。
我不知道古人所謂「粹然儒者」是什麽樣,但常以為應該就如成先生這般。
二、先生門下甚眾,因為除了在許多學校任教之外,依中國歷來傳統,科考獲雋的人都屬於主考官門下。考試院是孫中山先生在英美三權分立體系之外,依我國科舉甄士傳統而設的,自然也就延續了這個傳統。先生主持考選既久,門生故吏加上大學裡的博碩士生,數量當然極為可觀。
但這不是他的特點,他的特點恰好是不要這些,從不倚生徒為勢力。
這在我們那時的學界,實在也堪稱異數。因為許多教授都在爭學生、搶地盤,有些還要學生到自己家中磕頭拜門、入弟子籍。學生的論文,必得引述本師某某某之說。逢著老師生日,則籌金助嘏稱觴。彼此經營,形成勢力。
成先生從不如此!我考進碩士班那年,弟子們避著他籌備出版論文集替他祝壽,心想這也是論學的一種方式,正好可讓他核驗學生的進境。我也交了一篇<</span>讀荀子札記> 去湊數。文史哲出版社老闆彭正雄心敬先生為人,更是免費把書印了。不料書印好以後,他見到了,不好責備學生,竟去找彭先生商量,要出錢回收這批書,勿令流入市場。其謙抑一至於此,弄得我們都挺尷尬,但也因此更尊敬他了。
三是先生以憐才好士自許,曾做<</span>憐才好善篇>抒志。講這種話、寫這類文章很容易,然而真做到的有幾人?我看他是真做到了,而且不是“做”出來的,生於性氣、發諸肺腑,故舉士助人,人皆感之。
這其中還有許多佳話。他歷經考試院一千多次院會,從未缺席;擔任高考典試主委四十多年,特考典試長三十多次。其長期從事這項工作,使命感、責任心以及舉士時的喜悅,才是支持他如此的動力。
因家伯父龔乾升先生也曾在考試院任職,做過司長和典試委員,所以我擔任過他的襄試委員,去改過幾次特考的卷子。而那幾次閱卷經驗,卻使我從此再也不想看試卷了。爾後除了教書時不得不批改學生的考卷之外,什麽高考、普考、特考、大學入學考等,凡找我去閱卷,都不去。一般人不曉得,必以為試卷是很神氣很過癮的事,玉尺量才,足堪顧盼自雄,孰知其折磨人,非親歷者不能知也。正因有這一番經歷,故我對成先生在這件事情上花的精神、下的功夫,非常有體會、非常佩服。
他又不是只去改考卷而已,乃是主持國家掄才大典。故嘗撰《考銓叢論》,對儲才、選能、人事、考績、退撫、建官、政風等均有論列。具體甄拔人才當然就更多了。
我即眾多受惠者之一。就讀研究所時,我即常去考試院後山宿舍拜謁他。時揚扢風雅、主持高闈,成先生實居其勞,待我後生晚輩卻極肫厚愛惜。每往夜話,均如在春風霽月中坐。
他除了詩以外,駢文為當代一大家,薰香掬艷,不可方物。偶為我開示詩法、指點為文門徑,都令我收獲極多,但大部分是勉以為人處世之道。博士畢業時,我去拜謁,他更封了幾千元做紅包,勉我好生努力。後來我參加甲等特考,也是由他和陳槃庵、高仲華諸先生批卷及口試,特予拔舉,給了個最優等。否則以我那時得罪人之多、名聲之劣,絕不可能考上。考畢,我進謁並謝師,他勗勉有加,而且正色告訴我:「此非有愛於你。我們為國舉才,希望你好好努力,不要辜負了我們老人家的期望」,講得我汗涔涔下。至今數十年,這一幕仍如在目前。故每一展卷,見到「百年文運鬱將開,記取中興在得才」「我愧當年韓吏部,敢將弟子畜文昌」之類詩時,輒添感懷。
四,先生以辭章之學見知于世,可是詩、駢文、對聯這類格外雕飾藻采的文體,在一個白話文盛行的時代,寫得讓人都喜歡并生起敬意,實在太難了。而我卻從未見過或聽過誰譏評先生的文字。歷來文人相輕,退有後言,乃是常事;自古駢散之爭又如此激烈。可是不唯寫傳統文學的先生們對他都很推重,那些動不動就嗤諷「選學妖孽」、說「什麽時代了還寫什麽駢文」的新派人也絕沒想攻擊他,反而是碰上隆重之事時,常以能獲得他一篇駢文或對聯為榮。
這是我以為很特殊的。臺灣非無製聯高手,自命為聯聖的就有好幾位。駢文的作者也很多,如溥儒、陳含光,年輩且比他早;同時而自稱與他齊名的也有一些,但他也無疑是臺灣駢文的代表。
大陸在八十年代以前,駢文幾乎絕跡。就是研究古代駢文的人也絕少,一篇論文也無。到了整個八十年代亦只有三篇。以致郭維森、許結《中國辭賦發展史》竟認為辭賦已經在現代社會上絕跡了。在這樣的時代,成先生的存在,事實上便有文學史的意義,不唯繼承了古代的傳統,且讓這個傳統在社會中活著地發展。
所謂活著地發展,與在書齋中、學院中活著是不同的。在書齋裡寫篇文章,無非文字遊戲;在研究室裡考釋文章,亦是知識工匠的業務。然而,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是須具體作用於社會人生的。成先生以文字參贊樞府,屢獲勳章,可見是無愧古人所期望于文字者。一般社會人之婚喪祭慶,輒有求于他,亦可見他使大家相信了這種文字在這個時代仍是有生命力的。此事於今視之,或許覺得沒什麼,在那個時代,實具殊勳。
且先生不僅自己寫駢文,還做有駢文選注,選東漢班固至清曾燠文章四十篇;《四十年間駢文選》,收辛亥革命以後至五十年代駢文三百篇。又指導了張仁青、陳松雄等一大批駢文研究者。在臺灣,治駢文學者,幾乎全出先生門下,對此文脈之傳續,功莫大焉。
五,辞章之学,常被視為末藝,不屬實學實務實事範疇。古代有些人如此說說也就罷了。近代受西方浪漫主義文藝觀之影響,越發強調文藝之非實用性,認為藝術只須成為藝術,不須受什麼功能的束縛,才能保障藝術的自由。理論上當然一套一套,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實則與兒童負氣鬥口相似,你說我沒用,老子就說我偏就沒用,沒用才好、才對,才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然而,文章本來不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嗎?怎能就沒用了呢?此蓋因後世文人雕章琢句,盡在文句上做工夫,於經國實務皆乏瞭解,故其文亦不能經世濟民,徒成紙上錦繡而已。
成先生不是這樣的。他經史湛深,曾任中華民國易經學會會長,著有《讀易隨筆》等文;又著有《尚書與古代政治》(一九四三年,一九六九年修訂)。從政以後,一本古代以經術治國之理想任事,而又從實務上深入體會了聖賢經傳上的義理。因此他的詩文能結合經生文吏之長、兼德行政事之美。
三、
至於先生的詩,最早的當是《藏山閣詩草》,民國二十八年刊,編為《蓼園叢稿之一》。一卷,分體,由張泥痕用鄭板橋書體抄就,有小引曰:
余少好爲駢文,初未嘗學詩也。比年東游吳越、西客巴渝,治事餘暇,頗涉甲乙之學。而寇盜柶侵,家山已破,望雲有淚,陟岵無從。殘柳白門,寒砧蜀道,一燈几坐,萬感交縈。爰假歌謠,用抒哀憤。閱時既久,積稿寖多。私念學貴致用,詩以言志。年近三十,一事靡成,徒托美人香草之思,奚關國際民生之重?每欲傾其箧衍,投諸洪爐。乃同好聞之,期期以為不可。因就存稿選錄什一,凡得詩百餘首。請張君泥痕寫成一卷,勉付剞劂,藉留鴻爪。其以藏山閣名者,蓋取舊句「何時小築蒼山里,一閣藏身且讀書」之意也。若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則吾山豈敢?
文章頗有史料價值。首先是它交待了先生學詩作詩之過程:學無師承,因情抒感。其次是解釋了藏山閣的名義。藏山本有歧義,小雨藏山客坐久、夜半有大力者負山而去,都是藏山;成先生則取藏身於山中讀書之意。
後來成先生一九五六年在其《考銓叢論》封面裡附了陳含光先生所繪藏山閣讀書圖,并跋說:「鄂南多山,余生長斯邦,几硯之間,日與黛色嵐光相接。藏山閣者,蓋藏閣于山,資為讀書之所也。遭時亂離,蓬轉萬里,每深故山雲霧之思。民國三十五年,東倭既降,歸省慈母紀太夫人,道出漢上。楊君壽鶴手寫藏山閣圖見貽,未幾毀於兵火。違難海壖,因乞陳含光、彭醇士、陳定山諸先生為之。今以含老所繪者,揭諸簡端。一髪中原,載勞夢想,息壤在彼,敢告山靈。」
這個願望後來當然沒能實現。不過他在臺北時,先是住在大龍洞孔廟,後遷公園路及中山北路,最後入住木柵考試院宿舍。宿舍即在山邊,古木蒼松,深靜閟雅,真是妙得藏身讀書山中之趣了。
這冊《詩草》有許多詩未收入民國四十一年刊的《藏山閣詩》,估計是先生自有刪定。《藏山閣詩》前有于右任、賈景德二老題辭,都說題的是藏山閣選集,可見它原即是個選本。後來成先生在《楚望樓詩》卷首說明中曾謂:「楚望樓詩,除此四卷外,散佚尚多,一時無法全予輯錄」,或許也是託辭。這些詩,恐非散佚,而是未予選存。
在《詩草》和《藏山閣詩》之間,還有一本《入蜀集》,收先生因抗戰而入川的作品,頗多激楚慷慨之什。另一本《南冥集》,則收先生由南京南下浙粵之作。此行乃是逃難,女兒中芬亦殤於梧州,故曰:「風塵涕淚,杜少陵無此亂難;辭賦江關,庾子山同其蕭瑟」,並不是如書名用莊子大鵬至於南冥的典故那般瀟灑。
《藏山閣詩》後來幾乎全收入一九八六年編印的《楚望樓詩》卷一。說幾乎,是因其中還略有增損。卷二以下大體編年,可考見先生暮年之事蹟與交遊概況。一九八七年至八九年的遺作,則還未整理。
詩集之外,尚有《楚望樓聯語》一種,分壽聯、輓聯、賀聯、贈聯、題志、紀念、集句七類、詞較少作,附入詩集中,不復單行。
四、
《藏山閣詩》自序曾謂:「子美憂時,遂傳詩文。前修雖不敢望,而兹編所錄,要以揚漢聲、斥天驕之作為多。世有輶軒,或資甄採。」確實,先生開始作詩不久,便經歷了抗戰,故創作輒與時事相關。其前半部詩曾另輯為《入蜀集》,有自題云:「堂堂健筆鯨能掣,落落清標鶴不如,濁世雅音那易得?風簷展誦意為舒。」甚自喜。喜的是什麽呢?喜的是自己能寫出那個時代。
詩人與時代的關係,有一種是不自覺的,人在時代之中,自然染此時代氣息而已;另一種是自覺的,有意地去記錄時事、描寫人與時代之關係。成先生自命為後者,效法的對象是杜甫。故頗有記事之篇,如<</span>寇陷廣州感賦> <</span>憫亂> <</span>聞常德之捷> <</span>哀長沙><</span>長沙三捷喜賦><</span>雙十篇> <</span>聯合國日作><</span>周幼門先生遇寇不屈死於天門播之聲詩為揚風烈><</span>聞騰衝克復><</span>受降篇> 等都屬這類。同時還有一種試驗性的作品,曾戲稱為建國體, <</span>乙酉七夕倭降別記>說:
近歲盧(前)易(君左)諸君頗致力於新民族詩之創作。僕則以為吾國五言古詩領域最廣,用之紀事亦無不可。因刺取時事,陶鑄新辭,成<</span>建國>以次十篇,篇各五六百言。朋輩見之,多戲呼為建國體。
這批作品其實不是單純紀事,而是對時局的議論。如<</span>建國篇>,強調應「民主森憲章」、「風教敦五常」、「萬衆一心志,氣力不可量」,即是勸蔣中正先生實行民主,整合各界力量。<</span>建人篇> 則謂建國須要人才,故建國應先建人。<</span>建軍篇>又論建軍。此外<</span>飛虎篇><</span>受降篇><</span>七七篇>於紀事之中亦多議論,寫法均採賦體,鋪陳直敘,可知是有意為之。
蓋先生這時對詩的創作,主要觀念即是要與時代結合,不是自己的飢者勞者之歌而已,<</span>讀越風>的序大力推崇《詩經》采詩觀風之義,批評後世詩人:“雕镵真宰,角逐詞華,煙樹風花,連篇累牘,於是飢者勞者之歌,不復入於輶軒之採”。正可見先生的詩觀。
這些詩廣受推崇,我曾見過好幾篇論文專門論述。但我以為它並不成功,足供輶軒之採,而乏性靈搖盪之感,鋪陳有餘,比興殆絕。
較好的反而是「海上憐蘇武,秋風又隔年。相看千里月,各寄一方天。生計成鳩拙,歸心逐雁懸。萱廬勞問訊,為慰眼將穿。」(寄秋農兄)「暫拋塵累付微哦,敗興差無俗吏過。斗酒連宵邀月上,層樓一角受風多。吾心自有清涼月,何地不為安樂窩?原借秋濤洗兵甲,筠簾斜卷看銀河」(樓夜)這一類的。亂離之中,小人物的悲喜生涯,實較那種大敘事大議論更能動人。
由於抗戰,先生轉徙多處。抗戰勝利後返京,不數載又南行,整個青壯年時期生活都是不安定的,故此時除了國事縈懷之外,詩中也頗有身世飄蓬之感。<</span>忽忽>云:「忽忽逢佳節,棲棲向異鄉,關河遲雁訊,風雨敗蟾光。老母嗟行役,遙天隔戰場。今宵如有夢,萬一過龍塘」,可概見一斑。
不過,也因為如此,先生遂得廣與邦國諸賢達交遊。雅集文會,頗觀人物之美。如<</span>九日燕集王園兼壽劉禺老七十分韻得酒字>,<</span>花朝社集得賞字> <</span>康園禊集得滋字> <</span>重九會飲大集成酒家作> <</span>紫金山天文臺登高賦呈三原沁水二公并示同座> <</span>豁蒙樓小集> <</span>東坡生日雅集因事未赴得噓字> <</span>春日社集得暖字> <</span>拔可先生於海上作重九會有詩次和> <</span>冒鶴老七十六歲壽> <</span>甲申人日半雅亭雅集得鈞字> <</a>五台山登高>等等,都屬於先生參加當時文會之作。與老輩如張溥泉、趙堯生、曹纕蘅、汪辟疆、冒鶴亭、于右任、賈景德、劉禺生、張默君、李宣龔等均有交誼。
自來詩論,對於詩酒唱酬之作評價都不高,認為是應酬,非言志抒情之什。其實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怨之外,還可以群。彼此唱和,相與激發,不唯可藉以鞏固詩人群體,亦可角藝爭勝,對於開拓思路、濬澡詩興甚為有益。多見前輩典型,又多同儕取友,心胸視野也必大得開益。
五、
來臺以後,成先生的生活領域及經驗大抵延續上述情況,詩亦大抵別為三類:邦國之思、羈遲之感、唱和之樂。
邦國之思,寄意中興,中多感慨時事之作。唯籌思國政與曩時略同,但詩已少<</span>建國篇> 那樣的鋪陳議論,更多了比興致慨。詩仍是冀望輏軒能採,但寫法已然大異。
如<</span>夜街書所見>:「銀箏驚墮隔墻鴉,別有新聲逐市譁。月裡風高如此夜,燈紅酒綠是誰家?」「銀幕春心蕩夜闌,纖腰疑向畫中看。銀燈枉費光千丈,不照哀鴻照彩鸞。」「搔背麻姑技最精,劇憐秋水失盈盈。繁燈落盡朱輪寂,剩聽街頭夜笛聲。」「無計椎秦且避秦,遠來蓬海寄閑身,眼前燈火成都路,何限風檐賣卜人。」有小序說:「菀枯懸絕,治忽攸分。即事抒懷,聊供輶採。所惜朱門肉臭,白屋風寒,未能磬其百一耳。」講街頭逃難來台而衣食無著的賣卜人、夜中出來兜生意的盲按摩女,以與酒肉朱門相對比。
又如<</span>櫻花>:「千株紅亂路三叉,隔霧驚看日又斜。枉自芳華矜絕代,未知飄蕩屬誰家。叢開慣倚參霄樹,易謝終成墮溷花。祗恐枝頭春意盡,隨風化作赤城霞。」通篇詠櫻,而其實是為一九七三年日本與臺灣斷交之事作。首云日本像櫻花般雖開得爛漫,但其處境卻實堪憐,處三叉之路、斜陽之際。繼云其本身又無持操,隨人轉移,了無定見。腹聯續云其諂事強鄰,恐終凋萎。結尾謂其好景不常,恐不免赤化。此類詩,均須結合當時臺灣在國際局勢變化及兩岸對峙之關係詳予考案,否則未必能知其比興寄寓為何。
但整體看來,這時期忠愛有心、復國難期,政治上并沒有什麽新格局,詩人不過守義自誓,聊申懷抱罷了。生活則仍是困頓的,海隅羈遲,身世飄蓬之感更甚。<</span> 秋心>:「樓鶴飛何處?江梅訊久沈。所思仍夏口,難遣是秋心。碧嶂千重遠,滄波一望深。羈懷誰與訴,片月在松林。」或<</span>涼飆>:「涼飚乍拂海東頭,默對滄波自感秋。五處鄉心同白傅,廿年月色欠黃州。兒嬉且任猴新沐,師老翻成鳳久囚。誰道廣寒宮闕好,霜娥歷劫也生愁。」這類飄蓬羈遲之感,很可記錄那個時代避居臺灣的人群心聲。
六、
在這國事憂心、羈旅生愁的歲月中,僅有的快樂,大約就是人倫之親與友朋之樂了。詩歌唱和,延續舊時而更有拓展,有兩類格外值得注意。
一是考試院中校士時與諸考試委員的酬唱。
近代台灣詩壇,考試委員屬於其中重要一群。這些委員,職級等同部長,卻都是碩學耆儒,故能主持國家考試掄才之任。每次開科,命題、閱卷,群聚於闈場之中,一方面考詮文章、衡酌優劣,一方面又不啻文人雅集。批改考卷之際,諧謔並作,談鋒縱橫,乃或疊韻酬唱、飛箋鬥韻,也是十分常見的。
此風起於宋代。因為科舉雖源於隋唐,但唐代試卷不彌封、考官不入闈,因此風氣與宋朝以後迥異。宋代初期,詩人在考場中唱和的情形也不多見。形成典型,應是歐陽修梅聖俞等人的流風餘韻。
這個傳統,現在僅存於台灣。大陸則無此制度,故亦無此風氣。但風氣之存續,畢竟繫乎其人,典試者倘非詩人,又怎麼會在闈場中賡唱迭和呢?
政府播遷來台初期,賈景德先生屢任典試委員長。他與于右任是當時騷壇兩大老。試務既由他主持,在闈中聚會作詩的機會自然就不會少。成惕軒先生民國四十年高考闈中有和賈老韻之作,足證賈公確為吟唱的發動者之一。
另一位重要的發動者,是張默君先生。她是民國以來有數的女詩家,書學魏碑,雄闊有丈夫氣,如其為人。成惕老也有和她韻的詩。當時她亦隱然為一詩歌唱和團體的核心人物。
成惕軒先生當然也是這樣一位人物。其《藏山閣詩》《楚望樓詩》中述及衡文校士、闈中吟唱者較他家為尤多。而且他不像歐陽修梅聖俞那些古代的典試之官,他們只是偶一為之,惕老則是從三十幾歲起就擔任這個工作,衡文於蜀中南都以至臺圓。對試務工作體會之深、寄情之篤,殆均勝於古代詩家。其<自題瀛洲校士記>有云:「心似冰壺不受塵,手栽桃李漸成春。年來稍寄崢嶸意。三典巍科閱萬人」,足以徵見其心情。
校士瀛洲的經驗,十分令他欣慰,因此,一九五三年高考典試時有詩說:「儻憑願力回天地,合起英髦護國家」「畫策料應胸有竹,量才敢信眼無花」。這一年考生多達七千餘,一時稱盛,故先生之詩云云。
但當年典試者實亦一為一時之選。典試委員乃張默君、蘇雪林、沈剛伯、董作賓及惕老。襄試委員有熊公哲、臺靜農、戴君仁、宗孝忱、鄭騫、林尹、牟潤孫、屈萬里、巴壺天、王叔岷、梁容若、王壽康等名宿,是以高闈吟詠,可以不讓歐梅,如先生詩所說:「玉尺量才仗手持,儒林文苑各宗師,歐梅往代寧專美?世運新開又一時」(癸巳高闈雜詩)。
惕老玉尺量才,佳話甚多,本不限於這一年。一九五十年,他給曾霽虹國文一百分,使曾氏獲優等及格。所謂:「佳卷爭傳署百分,翩翩子固信能文」,其事即頗為世所稱道。他愛才惜才,每見年輕人有才華、有好文章,便欣喜不置,四處揄揚提挈,是真正的好考官。
另一值得注意的,是他來台以後與臺灣詩壇的互動。
臺灣詩史,一般認為始於明鄭時期。清代甚盛。甲午之後,臺灣割讓給了日本,但詩歌傳統並未中斷。日本上層社會人士本嫻於漢詩漢文化,由於治臺之需,又特以詩歌籠絡臺灣士紳;而臺灣人士則鑒於維持漢文命脈之需,亦頗刻意為詩。故吟詠之盛,不讓曩昔。迨臺灣光復,許多詩社紛紛與大陸蒞臺人士進行交流。所以光復后,在臺北中山堂召開全國詩人大會時,與會者竟達千人,可見其熟絡景象。
當時來臺大老,以于右任、賈景德主持壇坫,名位最尊,而成先生亦積極分子,與臺省詩人及大陸流寓詩家交往極多。其<</span>海上重九序云>:
鼎革以還,易行新曆,而春秋佳節,文酒宴遊,相沿未替。即就還都後之重九言之,其足紀者有三:一為一九四六年秦淮大集成之會;一為一九四七年紫金山天文臺之會;一為一九四八年五臺山之會。皆吟朋輻輳,數踰百人。四座溢其古歡,一時傳為盛事。今滄桑幻劫,陵谷都非,回首前塵,真如夢寐。日者鯉魚風起,又屆重陽。三原老人,以南臺之魁,作東道之主,柬邀群彥,集於士林。綠橘垂枝,方呈好景;紅妝照座,更勝曩時。
近代詩史,重九例有詩且集吟朋為詩,最著者為鄭海藏,乃石遺老人介揚之效。李宣龔詩學海藏,亦有重九集之刻,成先生過去即曾參與。來臺後,重九又集會作詩,今昔適成對照。依其敘述,可知當年諸會,均遠勝於海藏故事,而在臺所舉行著,又勝於曩時。
此即當時臺省詩壇活動之一縮影。類似之例甚多,如<</span>碧潭禊集>序說:
一九五九年庚子上巳,瀛社於此舉行雅集。于右任、賈景德、陳含光、張昭芹諸公脂軍與會,鼓枻聯吟,蓋極一時之盛焉。今歲已未三月五日,中華詩學研究所創立十一周年,所長張蒪鷗先生柬邀同人,重履名區,共修春禊。
碧潭是臺北市近郊風景區。此處所說兩次禊集,一由瀛社主持。瀛社即是臺灣本土詩社之代表(创于1909年,与栎社、南社为台湾日據时期三大诗社之一。2005年改名为台湾瀛社诗学会),可是于右老、賈景德、張昭芹、陳含光和成先生等外省蒞臺詩家都參與了,這就可見當時景況。後面一集,由中華詩學研究所召集。這個所附設於中國文化學願的體制中,但獨立運作,以外省流寓詩人為主,但也吸收本省詩人。兩者合併起來看,很能體會臺灣詩壇近幾十年的群體活動狀況。
成先生是這個詩壇之健者,文役屢參,曾有<</span>臺灣詩壇八周年>說:「扛鼎共推于定國,扶輪更有賈長頭。百年詩教終昌夏,一室芸香獨耐秋。妙句從知羚角悟,嘉名合共豹皮留,江山再造須文藻,願見卿雲起九州。」表現了他對重建光復後的臺灣詩壇有高度期許。
當時對於與臺灣本土詩人交往,最熱心者為李漁叔,有《三臺詩傳》專著行世,其《魚千里齋隨筆》中亦有多篇論述及此。《隨筆》有成先生的序,先生亦同懷者也。
七、
關於先生詩之總體評價,馮永軍《當代詩壇點將錄》將他點為天威星雙鞭呼延灼,謂其為「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評:「律體屬對精工,用事精切,的是駢文家之詩。大抵不用僻典,不求險怪,不屑為生澀纖穠、枯瘦寒儉之詩,自然舂容大雅。如百戰老將,不必掀髯叱吒,自有凜然不可犯之威儀在焉。《楚望樓詩》大都關係世運生靈,不泛泛而作。」我以為很確當。
這本集子,係由劉夢芙先生編校,費力甚勞,特此申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