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王仁鈞師
龔鵬程
我來大陸教書後,臺北的住房常空著。某日,女兒返家取物,才發現被偷兒闖了空門,翻箱倒篋,淩亂不堪。由於房子主要是貯書,故我也不在意。嗣後回去看了,始歎竊賊倒還是個識貨的−−−−書當然沒啥好偷,並無善本佳槧;我一批字裱好了堆在那兒,他也不碰,卻只費事地把牆上王仁鈞老師替我寫的魏碑體齋号“雲起樓”三個字割走了。
我跟老師報告了這事,他也莞爾,但表情耐人尋味,有點偷兒還孺子可教的意味。令我想起四十年前他初看到我時,好像也是這樣的表情。
那時我甫考上淡江大學,來到這落雨的小鎮,由德文系轉入中文系,隨即參加了書法社。而王老師正是該社的指導老師。常戴一無邊小呢帽,口銜煙斗,冬冷則盤一大圍巾,或著藍布大褂,長行曳風,風度瀟逸。但也不盡如古之高士,反而有點現代藝術家的氣質。後來我才知道他原習美術,曾在中小學擔任過美術老師,估計其風度當與此淵源有關。
我自幼寫書法,被學校派去參加大小各種比賽幾十次,所以早疲了或皮了,進書法社,只是玩玩而已,實漫然不以為意。不料大學畢竟不是中小學,其宮室之美、百官之富,雖還沒能體會,社團及整體校園的書法環境卻真讓我嚇了一大跳,眼界陡開。我後來在《四十自述》中曾描述過那個每位老師都能寫一手好字的美好時代,於今真是邈不可得。
而其中我最親近的就是王老師。
他的字,基本上是秀逸,但無體不擅,寫碑就拙古、寫篆籀就奇橫,用筆變化極多,有次還為我示範如何轉指。我在《四十自述》中曾評價他“用筆至巧”,指的就是這方面。但其實他不只是用筆巧,整幅字之構圖乃至構思其實都極巧。因他有美術設計之訓練,對現代書法、前衛筆墨也很熟悉,故巧思常出意外,與一般書家頗不相同。晚年這方面表現尤為明顯,在國父紀念館及時空藝術畫廊所辦的幾次展覽,真要令人驚其青春無敵,創意巧思無限呢!
我當時自然還不能體會及此,但我已注意到他的美學藝術學修養了。他在中文系學刊上發表過詩文的創作設計論文,將傳統修辭學作了番新穎有趣的推展,我一直很喜歡,曾勸他賡續寫出,結集出版,惜乎後來未能如願。
另外就是他的莊子研究。他服膺許世瑛先生,許先生是我們淡江中文系的宗師,故幾乎所有人都延續著許先生的路子,做語法語言研究,他也不例外,主要是做莊子語法研究。本來以他的藝術修養和美學造詣,論莊子,應很能抉發莊子之美學意蘊,可是當時他似乎沒想那麼做。系裡另一位治莊子而後來影響較大的黃錦鋐老師亦以義理為主,無暇及此。
王老師和黃老師的莊子課,我都很遺憾沒聽著。因為我自己正閉戶注解《莊子》呢!這如今看來是挺可笑的青年莽撞行徑,卻也未惹得老師們不快。那時我淡江中文系的老師們可真好呀!據說黃老師考試時,一考生填上姓名就交白卷而出了。老師喊住他,罵了一頓:“考莊子,若連姓名都不填,我就給你滿分了。現在這樣,只能打八十分。”王老師是否也如此,我不曉得。但我注了《莊子》後,跑去找他,說:“老師不是要印講義嗎,能不能用我這個?”老師笑笑,不以為忤,竟交給教務處印了。那年我才大一。後來我大二上文學史課,看胡傳安老師用葉慶炳先生《中國文學史》教課,去跟老師說:“這我也會,能不能讓我試試?”老師笑笑,居然也答應了。由我放肆,穿長袍去課堂上講書,情況正與王老師待我相似,皆憐我憨梗而以此為教化也!如今三師俱歸道山,念之曷勝感愴!
那時王老師風頭甚健,不只在系上開課(中文系教授,以在系裏開課者為主力;另一大撥人,用以應付其他各系的國文等課),兼書法社指導老師。事實上還是全校藝文風氣的倡行者、學生在這方面各種活動的主要諮詢者。他也喜歡與學生和在一起,談諧無忌。一些活動找他參加或幫忙,亦皆熱情預事。
例如《鵝湖月刊》創刊時,曾昭旭老師主編,王邦雄老師擔任社長,淡江有許多學生,如王文進等也都參與其中。他不算是新儒家,但因與曾王諸先生都熟,所以也頗預其事。月刊封面那“鵝湖”兩字,許多人以為出自曾老師手筆,其實不,乃是王仁鈞先生寫的。當時建築系等一些講座,他也經常參加。
可是忽然他病倒了,原來是心臟出了問題。我淡江中文系好幾位先生都心臟有毛病,首先是于大成先生,次是他,後來顏崑陽也不好,調理了許久。王老師亦調理甚久,而性情遂愈趨沖淡,一切應酬、講座、學生活動漸都不參加了。
不過我若不知輕重地去央求他做點事,他仍是不憚煩地滿足我的奢望。例如前面談到的請他題書齋額,就是其中之一。請老師題齋號,還指定書體,誠可謂無狀,但他依然不以為忤。一九八六年,又曾請他作了一本孫過庭《書譜》的導讀,包括譯注、解析、相關書目,納入我編的金楓版《經典叢刊》中。後來金楓這套書停刊後,又由蕙風堂摘出單行,深獲好評。直到這兩年,我在大陸,仍常會碰到喜愛書藝的朋友問我找這本書參考,可見其價值。再刊時,老師反過來命我寫一篇序文,說明該書的特點及與其他各本《書譜》箋釋的不同之所在。我們師生論學之樂,於此亦可見一斑。
此外,我刊行《雲起樓詩》時,老師也替我寫了一篇長序。主要不是說詩,而是替我雪謗。因我桀敖不馴,得罪了許多人,所以他重點在說我雖看起來炫奇標新、桀亂恢張,其實不過是率情任性的玩家而已。後來我在時空藝廊辦書法展,請他來開幕致詞,他也由“龔鵬程的評價兩歧”講起,真是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愛護老門生之情,令我感愧無已!
這種情義,乃其盛德,因為並不僅施於我一人身上,他對學生都是如此愛護的。時空藝廊的主人,就是他教小學時的學生,一直與他保持友好關係,跟著老師“玩”藝術。如此情況,我以為今世並不多見。
師能詩,但很少以詩人自命或炫世,我僅讀過他旅韓一些詩抄,乃書法展之副產品。那時淡江與韓國檀國大學有交流計畫,每年選派教師赴韓執教。感覺上,王甦老師之主要貢獻是打開了與韓國退溪學會乃至儒學研究圈的關係,以此推動了不少學術活動。他則以文以藝會友,和三韓詩人書法家交流,獲得巨大迴響,舉辦過盛大的書法展。
另外,他與日本學界及畫壇之交流,也很密切。但黃錦鋐老師在日本九州大學榮獲博士學位後,日本也有大學遊說他去讀博士學位,他卻不願去。這也看得出來:身體不好後,他性格越趨散淡,以學以藝養心而已,對名位等等均已無所縈繫,整個人只表現為一種藝術性的呈現。所以能詩而不以詩人名、有學問而不以學術著作名;雖擔任過臺北市一個書法協會的會長,但事實上亦是能書善畫而不以書畫家名的。
學界似他這般純粹的人,不多見了。他信奉天主,或許在人生歸趣上別有宗旨,非我所能知。然而如此清風朗月,卻似乎體現著難得的藝術人格。對此等人,我們這些老學生的悲喜,仿佛亦不甚相干了。悄焉化去,還體太虛,徒令吾等留存一片慕念而已。
甲午小寒寫於燕京酒仙橋畔
秋末懷人−−−丁亞傑著作集序
龔鵬程
關於丁亞傑,我寫過他很多次,却均不能终篇。這次希望能寫完,平淡點寫。
我自淡江大学畢業後,入師大國研所读硕士。讀畢,系主任王甦老師便命我回母校担任讀書指導与論孟两门课。这種课,其实最難教,大巧若樸,内中门庭深廣,得千手千眼觀音才能應付。可是我那時急须觅一工作糊口,且蒙老師垂爱,豈敢推辞?只好硬着頭皮去了。甫執教又無经验,常因而發窘,在课堂上气悶劇咳。
幸而我那时才二十出頭,與學生幾乎一般大,故他們並不疏遠我,颇以为可親,相處竟甚怡洽。當然,我所講的那些東西,他们是聽不懂的。乾涩困人,且屢遭我譏嘲,更不免深受挫傷,故於治学一道,多是望望然而去。
亞傑就是我教書的可憐的第一届学生。他不是精敏外露型的人,但對我所说,颇有循之深思的習惯,喜来問難,輒多啓予。在他那一班上,甚为特殊。
爾後数十年,師弟酬答,大抵仍如初时。我久經世故,憂患彌增,性情早已变而又變,而他浑朴未漓,我也很奇怪他何以竟能與我相處如故。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乃格外珍惜这一段情分。
說這幾句话,其实大有感慨。一個人的品質,即表现在他與人交往间。我周遭,欺師賣友者多矣。老学生而來放冷箭、打悶棍者何可勝數;即或不爾,出了校門,遂同陌路,也是今之常態。如亞傑之誠肫敦厚者,能有幾人?
而他身上又带着我許多少年時的記憶。淡水月色、瀛苑書聲,矜狂的生命、恢盪的理想,總在與他相處時,自然流漾於腦海。所以由他身上,仿佛也可看到一部分當年我的影子。
像那時我常夜宿他们齋舍。一次他送我去夜間部上课,那是我第一次在夜间教書。入教室,就在黑板上抄了李商隱一首詩說:“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入青冥,伶倫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聽”,然後才開講,期待學生能知音。這個班,最傑出的女学生,就是後来亞傑的妻子林淑貞。每次他們来看我時,我都會想起這些時光的碎片,既温慰,又感傷歲華如駛、前塵如梦。
但亞傑与淑貞畢竟不同,他未感染我才性詩情那一部分,除了個性端方之外,與我教他们時偏重講经学之微言大義有關。
受我茶毒,他亦颇以經義为說,特别是由晚清入手,自公羊學上溯聖人心志。所作如《清末民初公羊学研究:皮錫瑞、廖平、康有為》《康有為經學述评》及一大堆相關論文,均屬此等。後来他又由此上推下闡,對清代方苞以降的桐城一派,民國时期的张爾田、姚永樸、姚永概、顾颉刚等之经学也鑽研不遗餘力。於经學,可谓升堂入室矣!
近世說經,大陸久廢,台灣的主流則是乾嘉樸学的餘脈,師大政大、章黃学派,也就是我師長那一辈,大抵屬此。林慶彰先生後來主持的許多經學研究項目,乃以經學史和文獻为主。我重在創通大義,而著作却少,也未培養團隊,僅是孤芳自赏而已。亞傑可說是循我之迹而更進者,重視方法論、强调意識内容,而文献考掘则比我有耐心得多,故較我细致。
後期的情况,略有變化。可能是與淑貞長期共學切磋,他的研究開始漸渐往文学靠。由早期偏重《春秋》而漸及於《詩經》,然後又接上“文学講經”這一系的經學路数。
此間,可能也跟我有些關係。
當時他還在元培學院執教,组織了一個講會,除同仁們彼此研析講論之外,也邀蔡英俊等人去講,討論學術史上一些關鍵問题。某次拉我去談,要我介绍詩學上的抒情与叙事之争。我則於此二者外,另述了一個詩文博物的脈络。諸君皆以為善,認為可資深入,建議我寫點東西。我則耄矣,自然只能期待他們。彼此推托,事遂不了了之。多年以後,心中仍覺遗憾。亞傑過世後,我曾在筆記《逍遥游録》中記载這個遺憾,說:
漁洋《分甘余話》卷十引鄭簡庵《新城舊事序》云:“郭璞註《爾雅》、陸佃作《埤雅》,釋魚釋鳥,讀之令人作濠濮間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也”。詩家比興,多就草本鳥獸蟲魚發之,故不唯覺其可親,抑將略識其名物。郭陸而外,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最稱名作,焦循有陸疏《疏》、毛晉有《廣要》、清趙佑有《校正》、丁晏又有《校正》,羅振玉則有新《校正》,已成專門之學矣。其它撰作,不可勝數,邵晉涵《爾雅正義》蟲、魚、鳥、獸,畜五篇,固是大宗。陳大章《詩經名物集覽》、日人江村如圭《詩經名物辨解》、淵在寬《陸疏圖解》亦自不俗。餘則如李漁《閑情偶記》卷五記種植七十則;道光間顧祿《駢香儷絕》,雜採典故,就花木一類,列為五十偶;同時錢步曾《百廿蟲吟》九十七首及諸人和作,專詠昆蟲,壁虎、灰蚱蜢、蟑螂;全祖望《句余土音》卷五全詠本地物產六十九首等,俱堪採挹。孔延之《會稽糑英集》、王十朋《會稽三賦》各註本、《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北戶錄》,西湖花隱翁(陳淏子)《秘傳花鏡》卷三花木類考、卷四藤蔓類考、卷五花草考、卷六禽獸鱗蟲考等等,亦皆可觀。謝肇淛《五雜俎》頗載海濱異物,郝懿行《記海錯》,郭柏蒼《海錯百一錄》與之雁行;謝墉《食味雜詠》若可附麗,有阮文序。至若乾隆間李元《蠕範》,沿績《禽經》,其物理物化物生物匹十六章,備及幽隱;而陳坤《嶺南雜事詩鈔》詠物七十首;黃本驥《湖南方物誌》卷三引《瀟湘聽雨錄》論海芋之類,可謂沈沈夥頤,讀書時隨處留意句稽,便可得意外之喜,非若動植物學者於此做科研也。昔牟廷相《蜂衙小記跋》有云:“昔人云《爾雅》註蟲魚,定非磊落人。余謂磊落人定不能註蟲魚耳。浩浩落落,不辨馬牛,哪有此靜中妙悟耶?”夫詩家詁釋名物,自有超以象外者,故仍當就詩求之,牟即有《詩意》一卷。余嘗讀《文選》,<</span>江賦>註引《臨海水土異物誌》稱:“土肉正黑,如小兒臂大,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有三十足,炙食”,謂海參也;又<</span>蜀都賦>註:“蒟蒻,其根肥白,以灰汁煮則凝成,以苦酒腌食之,蜀人珍焉”,知李善亦頗留心此等事。舊時曾舉此為丁亞傑林淑貞邵曼洵諸學棣道之,諸君以為有趣,頗欲於此覃思,究明詩文傳統中博物一類。俄而亞傑猝死於濟南,事隨水逝矣。
亞傑在赴山東學術交流途中,忽然溘逝。他兄弟打電話来北京告知我這個噩耗並籌思遗體保存及殯葬事,我心愴憾,悲莫能名。開弔時也不能返台,故向淑貞要了亞傑的全部著作檔,藉着讀他文章来平復心情,遥思其人。
讀了他晚近各文,才知道他其實已動手做了許多我们當年談说想做而未做的工作。如上面所舉這個例子,他即迅速地由《詩經》之博物,草木鸟獸蟲鱼,而關聯到經義,寫了《詩經的自然意象与女性詮釋自然的意義》《诗经比興的運用》等文。後來我講六经皆文,他也迅即找到方苞以及此後的桐城文家如何以文學說經之事例,賡有考述。皆實有所見、勤敏可敬之作也!
循兹以往,他是不難合經學与文學於一手,在學界大放異彩的,不料竟然走得这麼早、這麼突然,令我等不知該说什麼好。向秀〈思舊赋〉所云山陽之笛、黄罏之痛,約略似之。回想他们全家隨我去白鹿洞鹅湖书院等處游歷之類情景,真難以为懷。
幸而文章不朽,足徵其人。對這個經義蕩然的社會来说,此等文字之有益於世道,亦是無疑的。
甲午霜降,寫於杭州復性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