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已由台灣回到了北京。將養數日後,又要南下。因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化国际学术会议12月4日-6日要在厦门湖滨南路闽南大酒店召開,所以還要去談談觀音文化。有一短論,附請指教。
兩種紅面觀音
龔鵬程
一、藏傳佛教的紅觀音
本屆會議又稱為“2015红面观音及观音文化国际会议”,因此我想從紅面觀音說起。
由於對廈門紅面觀音信仰缺乏實地的田野調查,因此還不能斷定紅面觀音的具體信仰內容。因為廣東地區也流行紅觀音,但他們所指的紅觀音,只是穿紅衣服的觀音而已,並無太複雜的宗教意義。故廈門的情況還需調查。但一般說來,紅面觀音與藏傳佛教的紅觀音或紅度母有極其密切的關係。
藏傳佛教的紅觀音名號為「大悲勝海」,意即觀音的慈悲願力如殊勝不可思議的大海一般無量無邊。其形像為一面二臂,站立,左手持蓮花,右手作與願印。
此外,藏密有绿度母、白度母、红度母等等二十一尊度母的修行法门,要财得子、增福延寿,乃至悟道成佛,都有对机之法可供修习。这二十一尊度母皆非女相,其中红度母就叫红观音,白度母是白观音,绿度母是绿观音,名目不一,都是观世音的化身。
红观音之所以是红色,是因他是诸佛至语之化身。身色红光照耀摄世间自在,双眼炯炯悲光视一切众生,口出咒声表说法偏三千,鼻出智慧表消散诸烦恼,双耳表方便智慧作调伏,本原二元表法界与般若智合而无二,身六宝饰庄严表具六度波罗密。
信仰者又謂:红观音佛父佛母是极为特殊的观音法门,是无上瑜伽的法门,是一切法的总集,也是不共的大法。能见到此法即会有大乐、智慧、光明、精华,亦即遇见此法即会解脱,听见即会解脱,接受此法灌顶可以往生极乐世界。修持此法,此世即可得到佛果。 这是大解脱的特殊法门,能接受此法灌顶,业障及因果病会迅速消除,修行会顺利,会出现大菩提心、慈悲心,天神及护法神会大力护持,可利益到许多众生,更可得到观音菩萨之大加持,最终可往生极乐世界,成就佛果等等。總之是極好的。
紅觀音咒,在藏傳地區也非常普遍。是在六字大明咒之前,加上om ah hum(唵 啞 吽)及hrih(哩紇哩)。om ah hum(唵 啞 吽)一般通稱為三字明,在藏密或唐密中常見此咒。hrih(口紇哩)是觀音的種子字,義即用此一字可代表觀世音菩薩,如西方人用T代表Tony一樣。藏傳常將此字念成shi。換言之,就是:三字明 + 觀音種子字 + 六字大明咒 = 紅觀音咒(大約音如:唵、阿、紅、喝立喝、唵、媽你、趴的妹、紅)。
此咒在藏傳佛教中,不只常口誦,在唐卡的背面,也常會以此三字分別安於頭頂、口、心等三部位,代表身、口、意三密。《佛光大辭典》說:在密乘修行法中,此三字是極為神聖的字音,若行者能隨呼吸不斷念誦,及至不念自念、念不念了無差別,毫不間斷,就能與本尊合一,契入理體法性。
日本密教也常用此咒,並常被當做問候語,很多密教道場,員工拿起電話來,回答的第一句話就是om ah hum(唵 啞 吽),就像漢傳佛教的問候語「阿彌陀佛」一樣。
漢傳無此咒,但《密教大辭典》中,列有紅蓮觀音的真言,來源於《千光眼觀自在菩薩祕密法經》(唐.三昧蘇嚩羅譯),即:唵 嚩日羅二合 達磨一 矩索薩婆 鉢納麼紅蓮 薩嚩 提婆嗢蘖多生一切天 娑嚩二合賀。另《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其所列的紅蓮華手真言則是:唵引 商揭 二合 薩嚩二合賀。
二、藏密觀音信仰起於何時?
據南懷瑾、張尚德說(見http://www.doc88.com/p-18861740390.html),六字大明咒是四臂白觀音的心咒,西藏還另有四臂紅觀音的傳承,此四臂紅觀音法,據說是由蓮花生大士傳至西藏。又說西藏人持誦六字大明咒,至少比漢人早了三百多年。
這種見解是錯的。
观音被尊为雪域怙主、松赞干布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念诵六字真言“嗡吗呢叭咪吽”便可得观音菩萨的救渡和庇佑等等,雖說現在幾乎成為“共識”,但事實上這類說法均出現於十二世纪之后。之前的证据和相关史料十分匮乏。
而且松赞干布时期的佛教流行狀況本身就是备受質疑的,敦煌发现的早期史书Old Tibetan Chronicle和old Tibetan Annals几乎对佛教毫无指涉,松赞干布与观音关系的记录當然也就從缺。有关的東西,只有十一世纪为大班智达阿底峡发掘的《松赞干布的遗训——柱间史》、年代争议较大的《拔协》,以及十一、二世纪的宁玛派伏藏《玛尼全集》,但都不能證明为观音在吐蕃时期已备受崇拜。
因此,现今大部份學者認為吐蕃时期的观音崇拜乃是后弘期宗教重构运动的一部分,實際上當時观音崇拜远不是后世文獻所描述的那麼普遍且重要。
早在斯坦因伯希和時代,即根据《大乘庄严法王经》译者天息灾死亡的时间,认为六字真言的出现不会早于公元1000年;拉露( Marcelle Lalou)“以她本人对敦煌藏文写本的研究为基础,肯定了伯希和的见解”,又指出“在千佛洞发现和在巴黎收藏的成千上万的藏文写本和残卷中,都没有发现有关这一咒语存在的任何一个例证。”
後來今枝由郎《敦煌藏文写本中六字真言简析》雖然认为含有六字真言的《大乘庄严法王经》在六、七世纪即有梵文本,敦煌藏文文书《调伏三毒》(ITJ420 和ITJ421—1号)中也有“类六字真言”,又在Pt.37—1号中发现了第三种六字真言,但当时的六字真言充作“清除邪恶道路”之用,而非像后弘期的那样“每一音节是一种摆脱轮回转生和六道的职能”。另外它在敦煌文书中只是零星地出现,且與後來普遍流傳的六字大明咒这说明六字真仍有不同,說明了真言和观音崇拜在当时并不流行。要待到《玛尼全集》时,六字真言才成為最重要的咒语,置于全书开篇。
不過,這並不是說觀音信仰是後來才流行的。依敦煌藏文文献觀察,觀音崇拜在9-11世纪已經流行了,只是实用性较強,是民众祈福消灾等世俗诉求的主要对象,與王室還沒掛上鉤。
三、藏密觀音信仰是怎麼來的?
以此為基點,我想繼續推論的是:西藏的觀音信仰主要是由漢地傳播進去,或受漢傳觀音信仰所強化的。
密教最早传入敦煌是在西晋时期,在敦煌佛爷庙湾发掘出西晋早期白象画像砖,而且“敦煌菩萨”竺法护译出《密迹力士经》、《八阳神咒经》等多部陀罗尼密典,太康七年(286年)竺法护又将梵文《正法华经》译成汉文。此后,自十六国北凉至于初唐,敦煌杂密信仰相当流行。七佛信仰、药师佛信仰、十一面观音信仰、神僧信仰以及以毗沙门天王为代表的天龙八部护法神信仰在敦煌石窟中均有深刻的痕迹。《开元释教录》(730年)中收录了39部观音密教经典,而据牧田谛亮考证,开元26年唐玄宗颁赐沙洲的一部大藏经就是以此为目录编成的。所以在吐蕃佔領之前,敦煌汉密观音已经有悠久的发展历史,并且受到了较为广泛的社会崇拜。
從前有些研究,強調敦煌的密教主要是受了吐蕃的影響。如日本田中公明认为“吐蕃松赞干布尊奉十一面观音与敦煌出现十一面观音图像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吐蕃占领敦煌以后,将吐蕃流行的十一面观音信仰引入敦煌壁画,从而丰富了十一面观音像的表现形式,一些吐蕃密教的内容也留在这一时期的十一面观音图像中”。
然而,這類論者都忽略了觀音信仰在南北朝時期早已流行於中土,密教之傳入中原也比吐蕃早得多,包括十一面观音在内的密教观音在初唐数量已经屡见不鲜。而吐蕃占领时期的敦煌观音造像,大部分还是在继承汉密观音传统的基础上再予改造的。因此敦煌的密教观音造像非但不是由吐蕃传来,反而更可能是由漢地所傳。傳來後,又漸影响到后期西藏观音信仰;並在以敦煌为中心宣教動力下,藏密观音崇拜逐渐转向宗教内部,并为政权所用,为后来卫藏佛教复兴后的观音崇拜奠定了基础。
當時敦煌是我国西北宗教中心和交汇地,汉密自晉朝就已存在,并占绝对主流的地位,所以會有這種情況。刘真《吐蕃占领时期敦煌观音信仰研究》采用文本與图像研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也印證了這一推測,认为此期的敦煌观音经典传入并影响了吐蕃本土,促进了六字真言在藏区的流行。近期李婵娜的宏文《九至十一世纪的吐蕃观音崇拜——以敦煌藏文文献研究为中心》,對此論證尤詳。
林世田《敦煌密教文献集成》則指出:“数量较多的写经是与观世音信仰有关的千手千眼观音、如意轮观音、十一面观音、不空羂所观音的经咒,表明盛唐及中晚唐时期观世音信仰在敦煌地区非常盛行”。顯示在敦煌汉人中,观音崇拜是实现世俗诉求的最流行方式。
但藏文观音经书相对较少,《妙法莲华经·观音品》仅存区区几页,而汉文《妙法莲华经》据方广錩先生统计卻多達7800条,位列敦煌汉文群经之首,《观音经》和其注疏的数量也极为可观(见方广錩《敦煌遗书中的<</span>妙法莲华经>及有关文献》),显然汉人观音崇拜的热情和程度要高于藏人。
在這種情況下,藏人的觀音信仰頗受漢人感染,甚至直接以其經典為漢語教材。敦煌就发现有汉文《妙法莲华经·普门品》的藏文注音PT1239和对音本PT1262。PT1239为卷轴装,27 x141(cm),正面《大般若波罗蜜经》,背面六行藏文。這两个文本都是為当时藏人学习汉语而做,侧面反映了汉文《观音普门品》的流行。同时,以此为汉语教材,也说明观音經是藏人所接受的汉人信仰之一。
另外,敦煌汉文密教观音文书中,我還注意到有《观世音及世尊符印十二通及神咒》、《观世音菩萨如意轮陀罗尼 真檀摩尼判行法咒、观世音掷鬼法印第二、梢印法第四、降魔法印第五》、《观世音菩萨符印一卷》之類。用符用印,都顯然是受漢人到教傳統影響而然的。
其中,题《观世音菩萨符咒一卷》的S2498号,子目有19种经咒。先请各方神灵拥护,并云正月一日清晨焚香朝东方拜佛礼佛诵咒,可得神验。随后图符印有洗眼符、难产符、金刚童子随心印、都护身命益算符、观音菩萨印、玉女奉佛印等。符印后注用法,如以观世音菩萨印印身可使万遍病随消散,印后启请文请观音菩萨化作大头金刚,摧伏鬼病。还有观音菩萨随心符、禁刀咒、观世音菩萨坛法、观世音应现身与愿陀罗尼及大悲坛别行法等。后两种坛法还画出草图。
P2620卷亦题《观世音菩萨符印一卷》,符印更多。前亦请诸方神灵,接有“观世音菩萨如意轮陀罗尼并别行法……如意轮王摩尼宝袄陀别行法印通”,“尔时观世音菩萨承如来神力即前而说印曰”内容。卷中画十二种符印,皆有详注。后又标写出多种印。
P3874号题《观世音及世尊符印十二通及神咒》。卷前残,其内画出诸多符印,每印旁写出用桃木或檀木或菩提木等,其下有详注,现存约有十二通符印,但卷中还有不少残空。诸印下皆云“世尊”或“观世音”如何如何。如现存第后第十印文中可见“释迦牟、阿弥陀”字样,下注有“尔时观世音菩萨甚大欢喜……”,后面亦讲“观世音菩萨心印”等。此外,讲特殊的护身符P3835背面,《佛说大轮金刚总持陀罗尼法》记有多种符印。“波头摩印”威力无比,其印图中正有:观世音字样。其如意轮印也即“观世音如意印。”
总之,此数种《观世音菩萨符印卷》格式略同,都是先请诸神灵,续录符印,并加注说明,后面还有坛法。
观音经卷中还有疗病方。一为P2637《观音菩萨最胜妙香丸法》,此卷还有涌泉、吃草、出毒虫等药方。S6978号题《观世音菩萨治头痛咒》,是梵文咒语,还有一种《观世音菩萨行道求愿咒》。這些符印、藥方與道教的關係是不言而喻的。印,多非手印,而是屬於道教文字崇拜的印章。
四、觀音信仰在藏區的王權化與國族化
也就是說,吐蕃雖已有觀音信仰,但是在敦煌地區逐漸發展擴大了,並漸影響於全藏。擴大之機,則與藏族的民族認同之形成有關。
因為西藏地區雖然早有歷史、有人類活動,但後來成為藏王的,卻非本土人士。南北朝時期,鮮卑族禿髮氏樊尼才率眾入藏,成為西藏贊普(btsan-po)王朝的第一位藏王。其後,樊尼與其所率部眾跟當地民族再一次融合,始形成今日藏族。《舊唐書.吐蕃傳》記:
吐蕃,......或云南涼禿髮利鹿孤之後也。利鹿孤有子曰樊尼。及利鹿孤卒,樊尼尚幼, 弟傉檀嗣位,以樊尼為安西將軍。後魏神瑞元年,傉檀為西秦乞佛熾盤所滅,樊尼招集餘眾以投沮渠蒙遜,蒙遜以為臨松太孚。及蒙遜滅,樊尼乃率眾西奔,濟黃河,逾積石, 于羌中建國,開地千里。樊尼威惠夙著,為群羌所懷,皆撫以恩信,歸之如市。......以禿髮為國號,語訛謂之吐蕃。
《新唐書.吐蕃傳》則說:
或曰南涼禿髮利鹿孤之後,二子曰樊尼、曰傉檀。傉檀嗣,為乞佛熾盤所滅。樊尼挈殘部臣沮渠蒙遜,以為臨松太孚。蒙遜滅,樊尼率兵西濟河,逾積石,遂撫有群羌云。
依上記述,鮮卑族拓拔氏的北魏太武帝消滅北涼的沮渠氏(西元 439 年)後,禿髮樊尼率眾入藏,成為藏地之王。此處也指出「吐蕃」一詞是來自「禿髮」的語訛。傉檀被熾盤滅時為西元 414 年,此時樊尼率眾投奔北涼的沮渠蒙遜,當上臨松太守,應是受到重用,一直到 439 年蒙遜被滅,樊尼在北涼住了 25 年,而後才赴西藏。由於北涼沮渠蒙遜父子是有名的佛教推動者,所以樊尼及其部眾當時難免不受佛教的薰陶。由於樊尼率眾入藏後,當地文化頗有提昇,又由於他們信仰佛教,因此,藏地後代傳說就變成了這樣:
「西藏人種為觀音菩薩化出之猴與羅剎女兩相交合而生出之後代。」 「類父性的孩子思想敏銳,悲心廣大,內心善良;類母性的孩子多是赤面,惡業深重, 稟性頑強。」 「眾敬王的後裔百軍王的兒子,被驅逐到西藏雅隴地區,被當地十二個苯教徒看見,迎接為王,稱作尼赤贊普。」(第五代達賴《西藏王臣護法記》,佛教出版杜,1985 年)
以上這類傳說,應即是樊尼入藏為尼赤贊普後,後代神化所形成(赤是座位,贊普是王的意思)。觀音菩薩化出的「猴」象徵外來文化較高的樊尼部屬, 屬於王族,而「羅剎女」象徵當地文化較差的原有藏族百姓。
依此,本來在秦隴一帶活動的部族,本來就信仰佛教,入藏以後,成為了王氏,遂自附於觀音信仰以自尊隆,便不難理解了。观音被尊为雪域怙主、松赞干布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念诵六字真言“嗡吗呢叭咪吽”便可得观音菩萨的救渡和庇佑,乃漸漸宣揚起來。西藏被说成是观音菩萨开国之处,曾经君临西藏的君主或佛教教主,如达赖喇嘛,便被信為观世音的化身,他曾住过的拉萨宫殿,便叫做布达拉山,即普陀洛山,观音的净土。
早先,北魏魏文帝(453-465在位)在云冈开凿著名的昙曜五窟(云冈第十六窟至第二十窟)時,每一窟中都有一尊大佛,五尊佛是仿照在他之前的五位皇帝(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景穆帝、文成帝)的相貌、身形雕刻而成,象征他希望创造佛权统治。同屬鮮卑族,卻與北魏有過對抗關係的禿髮樊尼,對此絕不陌生;他依託當時流行於西北的觀音信仰,方法正相類似;結果他本人也就成為了觀音的化身。
无独有偶的例子,是雲南白族在南诏与大理国时期(相当于中国的唐、宋两代),也有相同的情況,阿嵯耶(Acuoye)观音,被視為该国的创立者及皇室的守护神,因而民眾同样将观音作为皇室的象徵。
范德康(Leonard W. van der Kuijp)在“the Dalai Lamas and the Origins of Reincarnate Lamas”一文從另一個角度判斷观音成为雪域怙主是11世纪的创造,而其与松赞干布的关系可能追溯到更早,这与噶当派宗教活动,尤其是仲敦巴('Brom ston pa Rgyal ba'i 'Byung gnas)的弟子将其作为观音的化身有很大关系。该崇拜被阿里王室迅速接受并宣传,以使自己置于西藏佛教文化的中心。而在这个新的信仰崇拜形成的过程中,《松赞干布遗教》和《玛尼宝训》起了很大作用。
热琼巴·多杰札巴(Rechung Dorjetrak,1084-1161)則以文献Thugs rje chen po phyag rdzogs zung 'jug gi dmar khrid为例,说明当时对于观音崇拜还需要进行辩护,直到《玛尼全集》才明确化。而松赞干布与观音菩萨确切关系的记录最早也要遲至1167年,並需由《玛尼全集》进一步发展这一传说。所以:虽然吐蕃时期已有观音信仰,但雪域怙主等崇拜却是十一、二世纪之后才产生的“后弘期教法”(bstan pa phyi dar);同样,后弘期松赞干布才成为观音菩萨的化身。观音地位的抬升是由当时混乱的社会政治形势所决定的,统治者必須藉此稳定统治秩序。
這類研究與我上述說法均不矛盾,顯見觀音信仰已越來越國族化、王權化。
五、早期紅觀音修行法門
回到紅觀音。
敦煌所出ITJ754/6红观音文书,很類似无上瑜伽密续,并且与敏珠林伏藏的不共大红观音(thugs rje chen po)传承仪轨近似。卷轴装,七十二行。其中說道:
圣自在观世音身体呈红色,上身着红衣,下身着遮裙(bati),(饰以)冠冕、耳饰、颈饰、璎珞、双股链、臂环、手镯,俱是黄金镶珠宝,右手施施无畏印,左手于头之正前方持光明宝灯,得“唯我”之我慢,坐于日轮莲花座上,获得我慢 ,又观想“hri”字,于十方放射光芒中升起诸佛之誓愿,除一切众生之障,复又汇聚。母(光?)中有一白衣天母,装束与主尊一致。观想其居于己之左边月轮内,在父母之三位中,安立于最胜之三字咒(oṃ ah huṃ) 。父母无二之方便智慧大喜乐生出之菩提心,向十方放光明,升起诸佛之誓愿,除有情之障,复又汇聚。从其中于东方之辐条上生起白色金刚窈窕母,佩冠冕、耳饰、颈饰、璎珞、双股链、臂环、手镯,俱以黄金宝饰庄严,以宝饰庄严,双手握金刚拳,常置髋侧。观想其居于月坛城莲花座内;东方之金刚窈窕母,南方之金刚花母,身体呈蓝色,双手于中间持宝;于西方金刚歌母身体呈红色,双手持琵琶;于北方金刚天母舞蹈女,身体呈绿色,手呈舞姿状;于东南隅,金刚妙香天母,身体呈浅蓝色,手持香炉;于西南隅,金刚供花天母,身体呈紫色,手持鲜花;于西北方,金刚天母供光女,身体呈浅绿色,手持供灯;于东北隅,金刚妙涂天母,身体浅绿色,手持妙涂,严饰、装束及 座次与窈窕母等同,观想其居于月坛城莲花座上,父母无二之喜乐之菩提心,于十方放光明,念诵“mahaṭakihuṃphaṭ”,复又汇聚。东门为忿怒明王阎罗(Yamāntaka)坏者所护,身体青色,三眼独牙,戴噶巴拉头冠,佩新鲜头颅项饰、毒蛇之项箍、臂环,旺火中央之金刚石上呈伸屈状 ,虎皮下衣,象皮上服,右手持金刚钩,左手铜号角 ; 南方忿怒尊大力明王(Mahabala)所护,身体深蓝, 右手持绢索;西方之门为忿怒尊马头明王(Hayagriva)所护,身体呈深红色,右手持链;北方之门由甘露漩明王(Amṛtakuṇḍalī)所护,身体呈青黑色,右手持剑,左手亦持,观想诸忿怒尊明王严饰、装束与宝座亦与阎魔明王同,如此于心间明净观修,在此月轮之上,置密咒之光明种子字,念诵父母之修习仪轨一千零八遍以上直至无穷,念诵供养天母与忿怒尊明王一百零八遍以上,竭尽所能,若欲以咒与手印迎请本尊,以歌舞供养 ,忏悔恶作,发下誓愿,祈请成道证果,本尊与越量宫变光明,收聚于身,为无分别之观修。且通过念想将字观修为本尊,以密咒与手印护身。
该文本的本尊是一面二臂红观音。据宁玛派谈锡永上师说,在教授无上瑜伽时,鉴于其甚深和秘密性,上师会只公开导引法,而后口授仪轨;或者先公开导引法,令信众修习熟练,而后教授仪轨。而该文本开头结尾十分完整,仪轨却仅记录了加行和生起本尊,没有更多的仪轨内容,故此可能为红观音仪轨导引法。
同时该文本的前半部分应为宁玛派本尊生起教授中的不共加行。据嘉初仁波切《宁玛巴本尊生起教授——无二双运明穗要解·正行根本瑜伽修法之初分》所述,在建立坛城、生起本尊座的过程,有一个步骤就是观想三角锥形的 “法源”(dharmadayo),并在此倒置的三角法源上,“先出现一Yaṃ字,其后转为一风坛城,其中央有一十字金刚杵,四周有呈暗绿色的风烟旋绕流动。风坛城上生起一Raṃ字,后转面为红色三角火坛城,外有火焰围绕。火坛城上出生一Baṃ字,转为白色圆形水坛城,其为白光所绕。水坛城之上 出现一Laṃ字,转为金黄色方形的地坛城,其为金色光明环绕。地坛城上再出生一Suṃ字……随着便是生起越量宫”。这显然与敦煌文本中的加行部分吻合。
在红观音与佛母、属于五部空行的白衣天母双运中,白衣天母居于本尊之右而非与本尊拥抱。这说明本尊本身已为智识双运,故不与佛母性交。同时该曼荼罗内有瑜伽密续十分普遍的八供养天母(东方白色金刚窈窕母、南方之蓝色金刚花母、西方红色金刚歌母、北方绿色金刚舞母、东南浅蓝金刚妙香天母、西南紫色金刚供花天母、西北方浅绿金刚天母供光女、东北浅绿金刚妙涂天母)。这些天母既是对本尊的供养,又是修法者心性所显的识境,故该修法很可能已经到达阿底瑜伽的层次。
這顯示:作为修行者的密修内容,观音修法当时已然成熟,阿底峡入藏之前就已经有成熟的观音修法存在於敦煌了。
六、中土觀音信仰的東西分化
观音在不同文化中的象征意义 頗不相同。上述藏密的發展似乎可以讓我們發現中土觀音信仰發展的東西兩型分化:一種是向西北西南,與國族、與王權結合;與漢地東方偏於民眾、世俗化、個體救濟的形態頗不相同。
我国華北東南地區,乃至日本、韩国与越南,皆视观音为禅修者的智慧典范,同时也是特别照顾孤苦與妇女的慈悲女神,關心的是世俗人生的生老病死、生兒育女、吉凶禍福。
像日本就甚至還有“泷见观音“。說是观音像倚岩而坐、眺望飞瀑,造型优雅,猶如杨贵妃,所以又昵称为“杨贵妃观音”。京都泉涌寺及横须贺青云寺均有供奉,膜拜后可让女人愈来愈美,遇到好姻缘。还有種“如意轮观音”,六臂像、单腿盘坐,姿态优美,是女性追求性感的表徵,大阪观心寺及京都醍醐寺是朝拜胜地。若想要让恋爱百发百中,则要拜不空羂索观音”。羂索指的是猎捕鸟兽鱼类的绳索,女性向不空羂索观音祈求,希望她们相中的猎物也同样插翅难飞。除此之外,日本馆林市见性寺还供奉一尊特殊的观音,是裸露下体像。馆林市当地的男人更把去看脱衣舞戏称为去见观音。
這看起來有些荒唐,但試想一下中國也有“鎖骨菩薩”的故事便可瞭然了。鎖骨菩薩人盡可夫,以濟人色慾之需,而一向被是圍觀音化身。其實是同一個道理,講觀音總是跟窮苦卑賤的人在一起,降到社會最底層去救人度眾。
但西藏,乃至西南方向的斯里兰卡、东南亚,观音跟王室的关系卻非常密切。觀音主要是跟權貴在一起的。国王常被神格化,視為觀音化身或後裔;觀音則被塑造成具袪邪能力的宇宙性大神,而这些神又保护著王室。
例如柬埔寨真腊时期的波婆跋摩二世将觀音稱為“世自在”或宇宙主宰,当作是他的神,为祂造像,予以崇拜。阇耶跋摩七世又在安哥城(Angkor Thom)中央建造巴戎寺,且定佛教为国教。巴戎寺中,耸立着刻有「神王」巨大雕像的高塔,仿世自在的模样。不仅国王本身被视为菩萨的化身,他的第一位夫人阇耶跋阇德毗王后,死后也被铸成菩萨的胁侍的雕像。
同样,十五世纪后的锡兰国王与十三至十五世纪的前伊斯兰爪哇国王,都信奉观音为护佑家国的神祇。南越南的占婆国的因陀罗普罗诸王(约875-920)也奉观音。因陀罗跋摩王二世也于西元八七五年建庙供奉观音,并以混合着他与观音名字Sri LaksmindralokeZvara 为这栋建筑物命名。
敦煌地區的觀音信仰,本來也屬於世俗性的,後來才逐漸與吐蕃王權結合,而漸成為西藏守護者,走向王權與神權。
紅觀音崇拜及其修行法門,乍看之下似乎僅屬於個人修行之事,但放在這個大架構中看,就絕不只是個體修行這麼簡單。
因為重視修行正是神秘化的一種徵象,表示要通過修行,且修此法門,才能獲得某種權力。在世俗化的觀音信仰中,就不會重視這些修行,法門也會越來越簡單,例如只要發心、只要稱名、只要喚苦,觀音自然就會來救你等等。甚至觀音會在你有難時主動伸出援手,不論你是否信仰祂。
所以即使也念大悲咒、六字大明咒,咒語或修持的功能也不是“獲得”(獲得大乐、智慧、光明、精华、珠寶、富貴、神通、此世即可得到佛果等等),而是“解除”(解除一切苦厄)。
就此而言,廈門的紅觀音信仰,應該與西藏紅觀音頗不相同。姑且推論如此,提請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