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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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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民藝的一點想法

龚鹏程

 

    2015926日在济南银座泉城大酒店,由《诗书画》杂志社寒碧先生主持了一場對潘魯生先生民藝展的討論會,發言盈庭,勝義紛呈。我亦略貢管見,以獻芻蕘)

    参加这次会议、看這展覽,对我很有启发。刚才孙周兴先生说是一次震撼,确实。

    但潘魯生先生的艺术表达,他跟大众交流的方式,乃至民艺與当代艺术生活,都是很大的题目。复杂,所以不知从何说起。

    刚好我知道在我们举行这次研讨會之際,社会上也正对民艺以及中國美術學院建的民艺博物馆有些争议。这争论很有意思,跟我们的研讨会刚好可以结合起来看。

    怎么说呢?在學院裡,民艺作为一个学科,進行学科建设已经好多年了,那麼在高校中建一个民藝博物馆,不也很好嗎?可是竟然引起了爭議,顯然民艺这个学科或關於民藝這件事,在我们学术界,還并不是一个热门的項目,甚至還没有真正獲得認同,大家沒有較一致的看法。中國美院副教授朱葉青大罵他们学校的民艺博物馆,其质疑也非全無道理。起码显示了民艺的性質與它如何展示,确实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理清。

    首先,现在我们去调查,乡下还剩下一些鍋碗瓢盆等家常日用器物。这些东西如果不收集起来,當然很快就没有了。但这些破铜烂铁,我们把它拿回来盖一座很漂亮的博物馆,展示起来,所费的资源值得嗎?

    拿回来的东西,你说它非常珍贵,但其實在乡下还是很多的,大家也不一定在意。城市裡的古旧市场、古玩鋪上也有很多类似的。这些东西若统统要收,博物馆的标准到底在哪?

    再者,民藝館所收的生活用品,從藝術角看,多半粗糙,艺术性不足,主要是實用功能,跟大部份博物館美術館頗有差距。

    此外,中国的民艺跟在日本谈民艺還不一样。日本有民间的具体传承,家族式的、长期的传承體系,我们的民艺,只是散的存在,是民间廣泛的过去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我们要保存一种過去的生活方式,那麼,所有的博物馆可說都是在保存历代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我们有必要把这一段单独拉出来说这个就叫做民艺嗎?古人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们看漢画像石、漢磚,那些也是民艺呀!換言之,民艺跟一般博物馆到底有何区别?为什么我们把清末到现在这一段单独拉出来,跟整个中国艺术史切割开處理?

    由以上的質疑繼續深入下去,我就想提到寒碧先生的講法。他認為我们现在谈民艺,必須要区别于两个方向,一个是要跟民俗(就是当年北大開啓的民歌调查、民间传说、乡土神话與故事等等的记录,还有民间的文艺作品)区分開來;二要跟大众主义区分開來。

    这个区分很有意思,为什么呢?因为民藝這概念或學科,起於日本。而日本谈民艺,民艺作为一个学科或者一个思想领域,恰好也是跟另外一个領域切割開的。什麼領域呢?民俗学!

    民俗這個詞,应该指的就是民间的风俗,民間所有的东西。可是柳田國男等人所開創的民俗學裡恰好就没有手工艺。它什么都有,民间的精灵、河童、天鬼传说、各種祭祀,什麼东西都談,但就是不談手工艺。

    而柳宗悦谈的民艺,卻又是不包括其他东西的。像民间有音乐、有戏曲、有禁忌、有祭祀、有传说、有说唱,可是柳宗悦所谈,这些卻都切掉了,他只谈手工艺。這樣談手工艺其實是很窄很窄的。

    更特別的是他所謂的民藝只是杯子、椅子这些小东西。可是我们知道,在民间,鲁班傳統的木工主要是大型民居造作,而不是那些小件。柳宗悦卻不谈这些。 

    一是我们平常所讲的民俗学把手工艺部分丟開了;一是讲民艺的时候,又不涉及民俗的廣阔领域。于是現在各大學民藝科系在谈民艺时,其實只是从民间的生活世界中切割了一小块,单独来看。

     因此,民艺这个“民”字,其实就很难理解。第一它不是所有的民间的东西,只是民间中一小部分與美術相關的。第二,我们如果说民藝是民间的,那这个“民间”又怎么理解?

    比如织布,织布技术各地都有,在山东,有鲁西南民间织锦技艺、有潍坊刺绣、有昌邑市柳疃丝绸技艺、有蓝印花布印染技艺(苍山县大仲村蓝印花布、东明县大屯镇蓝印花布、博兴县锦秋街道办事处蓝印花布)、有棒槌花边技艺(临淄花边青州府花边大套)等等。这些东西,你说它是民间的,但是从技术层面上来讲,有民间跟非民間的差别嗎?它又不像南京有江寧織造局,所以所有織、染、刺、繡其實都是民間的。差別只在精粗。若织得很精密,织得好,它就可以成为貢品,成为上层社會甚至宫廷人士所享用的东西。如果材料比较粗糙、技术比較随便,价钱比较低,一般人就都可以用。所以從技术上很难说有一种独立的民间技术。

    某些時代,可能宫廷自己掌握了一些技术,但是一般来说技术都是普遍共有的,它只要做的好,就可能被更高階的人享用。在山东,像章丘的雕版年画,雕是一批人,印是一批人,分开做,但是根据消费者不同,整个装璜方式不一样,有用宣纸的、有装裱的,當然还有价格比较低的。故我们不能说有一种专属于民间的技术。然而我們現在做民藝展示和研究時,為了顯示其民間性,卻往往還排斥精雕细琢的,注目於那些粗糙的簡陋的。這不是荒謬嗎?

    还有就是现在我们讲民间民藝,就像刚刚孙周兴先生讲的,常是相對于现代社会,现代技术产品而说。这,由时间上说。民間手工藝跟我们现代有区别,那是一批老的,大概是我们小时候童年所玩的东西,或我们上一辈的人使用的。另外從空间上看,它不存在都市,主要在农村。从这些区别來說明其民间性,以與现代技术、现代社会、还有现代生活方式相區分,民藝自然可显示為一种传统文化。但这作为一种传统,那到底又有多传统呢?

    像现在山东的这许多刺绣或织染,在全国来说,並不算特别出色。全国讲绣艺,都說苏绣、顾绣、湘绣、蜀绣、粵繡等等,鲁锦與它們相比,都還是比较粗糙的。最好的鲁锦,其实也是粗布。但如果回到春秋战国,齐鲁之间卻是丝织品的最主要生產銷售地,織繡好得不得了。所以山東现在的艺术表现,恐怕没有太长的历史传统代表性。所以我说,在民艺的这个“民”字上,可能还有一些争论。

    再说民艺的“艺”。刚刚我说了,现在讲的民艺,只是民间手工艺。可是若以國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分类來看,它第一大类就是民间文学,另外是音乐、戏曲、舞蹈,还有体育、竞技活动等等,这一些现在卻都不包含在“民艺”的范围。現在涉及的大概只有两部分,一是美术,像高密的扑灰年画,潍坊杨家埠的木版年画;二是一些技艺,比如风筝的制作、雕版、造古筝的技术,潍坊的刺绣、草编、柳编,还有一些做酒、做酱、做德州扒鸡这些吃食的,另外就是中药(像阿胶之類),还有高密铜雕、铜铸,济南的皮影,潍坊的核雕,高密的泥雕,烟台的剪纸,嘉祥的石雕,曲阜的楷木雕等等。以这个內容來跟我们看到昨天的民藝展览相比,我们就会发现,展覽吸納與展示的东西很少。这次展览,只限神像或卷軸、草编,还有一些织布、绳结,另外就是漆器和瓷器。可見在这么多民间流传的技术中,我们其實有一些选择。

    这样选择,到底选择的是实用的还是非实用的?如果回頭看看柳宗悦,其实他就並不特别实用。他所提倡的民艺,講的是工艺之美,希望工艺带有创作性,雖是实用器皿,但要把诚实、自然、朴素等等这些美学观带进去。他这样制作的器皿,其实並不是我们常用的日常器皿,而是一种用很虔诚的心、很诚实的态度重新创造出来的,跟一般我们日常使用的器具是有区别的。那么我们现在到底是采取什么样的角度来选择、吸收或表现这些技术?

    而且有一些民间技藝,本来就不是日常使用的。比如有一些是伴随着祭祀活动而有的,例如年画。还有一些是文艺活动,只在特殊時日舉行,例如端午節做香囊喝雄黃酒。还有一些竞技比赛、娱乐游戏,也是如此。这样的东西,我们怎么来确定这个民艺的“藝”字?把它抽離出原來的社會文化脈絡,獨賞其藝,真是個好方法?

    第三就是我刚刚说的,从技术上来看,比如做陶,艺术家是这麼烧,民间做陶也是这麼烧,技术上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其区别在哪?可能在于这些民艺它有一种精神性的東西,就是說它有一种趣味。这种趣味可能也有幾类,最普遍的一种就是大红大绿的那种俗艳感,是民间工艺品常有的审美趣味。色彩缤纷,其中還带有一种世俗性,如富贵、平安、長壽等世俗心理上的期望。

    這種精神性也許應該保存或發揚。可是,就如我介紹過的柳宗悅,他所追求的精神性质,是想从中重新塑造一个日本民族,要讓它由生活上来体现他的审美追求。所以他所提出来的民间性,就代表民族的精神导向。同樣,今天也有很多人说我们要抢救民间工艺,而搶救民艺,又有一种文化保存的意义。这可能才是构成民艺的核心,如果一定要谈它的精神性,那么就該由此進入。

    然而,搶救和發揚的,難道是那種俗艷的趣味或世俗的心願嗎?

    我以為不是!恰好相反,只有反民藝之世俗性,才可能讓民艺具有一种跟当代對比的意義。−−−−正因为它是前现代,正因为它是农村的,正因为它不具有现代性,所以若重新关注他,就可以从这里面重新产生一种对于当代的技术性的反省,並从这裡重新揭扬它的艺术价值。

    例如,我們可以問:民间工艺美术,在何种程度上或何种创作关系上,可視为艺术品或当代艺术之一環?

    这个问题,在古代较好谈,因为书法之学魏碑、汉刻石、简帛、唐代墓志铭,都是久已通行的办法;绘画则在文人画流行已久以后,也重新去学敦煌(如张大千)或恢复北宗画(如溥心畬)。至于篆刻,典范亦是秦汉的刻铸印。

    汉刻石、简帛、印章及魏唐碑志,原先当然都是民间工匠所为,但康有为、于右任、吴昌硕、张裕钊等人学它而寫成的字,却不能不视为艺术品。张大千、溥心畬之画,也不能不說是很高的艺术。

    那些原本只是工艺匠人之作,何以经由这些书画篆刻家之手,却变成了艺术品,且成为当时他们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艺术?

我觉得其关键就在作者身上。无论张大千、于右任、黄牧甫、丁龙泓,原本都不是匠人。他们取精用宏,吸收各种养料,融液而出,自然如蜂酿蜜。即使临摹仿拟匠人之作,其线条气韵,亦能自显其心气性格,与匠人制作截然不同。

其次是距离。因时代悬隔,古代匠人所作,对后代人产生了新的审美距离。当时俗、浅、拙、陋的東西,反而显出了另一种意义。而且由于人不可能超越时代,故古代形成的那种美感,也常成为后人不能企及的典范。

可是当代民间艺术的情况较为复杂,仍存在现代社会角落中的民艺,反而常會因距离问题而感到尴尬。因為民艺之所以被我们注意到,即因它与现代都市生活有距离,属于仅存在农村、尚未经过现代化洗礼或洗劫之物,或只存在我们上一代手上与记忆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大多数人视为废物、垃圾、封建残余,少数人才从历史记忆及文化遗产角度重视之。这是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同时也形成了生活上的距离,日常生活中我们大抵都不会再用这些东西了,故其技术本身也与现代工艺产品有很大的距离。

这些距离,体现的不是会让人产生审美愉悦的距离;恰好相反,它常引起人落後、粗糙、俗气 、没文化、不时尚、贫穷……等联想及心理感受。

因此,若民艺要转换成为艺术,必须从几方面来。一是调整距离、改换位置。现存民艺因没能预现代化之流而被歧视,这是个不利的位置。故现今许多人祈求救济,希望获得保护,可是这绝不可能让民艺真正获得地位。应有的位置,乃是倒过来,做为抵抗现代化、批判现代化、反思或对照现代化而存在。例如现代社会之制造,都是工业科技生产物,所谓现成品,屬於大量化、标准化之制造。传统民间手工艺恰好体现了相反的美学观、人与物之关系、人生观等。未来我们应仍继续享用技术物,还是可选择手工艺品呢?当年日本柳宗悦提倡民艺,讲的其实就涉及这个问题。他提倡工艺之美,是要在现实技术品世界之外,另辟一条生活之路。

    而我们今天谈民艺,这些民间艺术能不能提炼出一种精神性來?这种精神性,是我们现在发扬民艺的导向,不然,瓶瓶罐罐,什么都是民藝,有什麼意義?

    柳宗悦讲民艺,有很高的思想,像是推展一个文化运动般。我们做的,雖然也算一種文化艺术,但是成绩還比较低,主要还只是个历史的记忆問題。藉此做點文化保存,简单的說說这个技术怎么样,又怎樣传承下来,好像技术保护下来就行,人不要死了,死了就技术消失了我。这太简单了,民艺能不能提炼出一个美的精神上的追求?

    乔晓光先生对窗格子曾有一些概括,說窗格子是禁忌和图形纹饰的文化隐喻,这就很好,我们应多朝这些方面去讲。因为民間的瓶瓶罐罐,其實粗陋的較多,就是日本人做的,也不都是非常虔诚、非常诚实、非常朴素地做出来。所以要重新灌注一种精神力量到制作中去,然后这些东西才能产生一种力量。如果不是这樣,光把民间的一些图案、一些色彩都丢到一个陶罐上,就代表我吸收了民间元素吗?其实不是的,所以这可能还需有一些文化的探索。

    我看了潘先生的展覽,看起来吸收的这些传统元素非常多也非常好,但是这种精神性还是不明显,或者说比較杂;那么这一部分精神性的东西能不能够再更强化一点,或在展示时让我们更能有所体会?这是我所期待於潘先生、期待於民艺发展上的簡單想法,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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