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與小:海洋文化的審美(一)
(一)
談海洋文學的人都說中國海洋文學不發達,遠不及歐洲。誠然,但海洋之審美文化,不能僅如此看。
由文學看,《詩經》《楚辭》均罕言及海。講海,需到東漢以後。賦乃鋪陳之體,可是似乎它先是由小物、抽象之物開始鋪陳起,漸漸才賦實物與大物。所以荀子賦篇,賦的是禮、智、雲、蠶、針;宋玉賦的是風、是高唐神女之夢。後來才有都邑宮室山川之賦頌,再來才賦海,海就極其大觀了。
其所以晚出,不難理解:凡小物細物,鋪陳而言之,使其洋洋巨觀,乃賦這一文體之所長。海本來就是鉅觀了,再怎麼鋪陳使大呢?這就反而令人為難。有句成語道:“望洋興嘆”,辭賦之少賦海者,大抵也顯示了作家對海只能望洋興嘆!
那麼,為何西方作家對海不望洋興嘆。反而多寫海上生涯?
西方海洋文學,多是以海或海的精神為描寫或歌詠物件。題材可能是海本身,如普希金的《致大海》;也可能是其生活與海聯繫在一起並富有海洋精神的人或物,如拜倫的《海盜》和高爾基的《海燕》;也可能是二者兼之,如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還有些是其主人公以海為生,其活動在海上或海岸。
西元前十二世紀以前,海皆是令人敬畏的,有極大的破壞力,海神就是個暴躁易怒,心胸狹小,愛報復的傢伙。故海有變幻無常的風暴和巨大的破壞力。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那些迷惑人心的、變人為豬的、吃人的妖魔,就是大海的形象化。相對的,它對人也有巨大的挑戰性,海成了考驗和顯示人類意志力量的場所。歷險、尋寶、尋人、漂泊等模式,如《魯濱遜漂流記》《神秘島》等通俗小說即表現了人要駕馭海洋的信心。麥爾維爾的《白鯨》之類小說亦是如此。傑克·倫敦的《海狼》,更塑造了賴生這樣信奉“強權就是真理,懦弱就是錯誤”的海上超人形象。而粗野、殘暴、剛強、率直,即是傑克·倫敦所理解的海洋精神的化身。
西方海洋文學當然不只如此簡單,但無論是寫海、寫海上生活、對海之畏懼、對海之征馭、對海之浪漫歷險、海戰等等,在中國都少見。為什麼?
這正可由上面的敘述得知原委。海,在中國的審美或觀物傳統中,乃“大”之代表。凡言大,均舉海為說,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四海等於天下,四海所括,囊括宇宙,可說其大也無外。海大,故曰大海,大海不擇細流,百川歸海,萬流歸宗,包容一切,含藏一切。木華《海賦》開宗明義第一段講的就只是這個“大”,接著才解釋海之所以大者,在於其能含藏包容一切:
昔在帝媯臣唐之代,天綱浡潏,為凋為瘵;洪濤瀾汗,萬里無際;長波涾,迤涎八裔。於是乎禹也,乃鏟臨崖之阜陸,決陂潢而相沃。啟龍門之岞,墾陵巒而嶄鑿。群山既略,百川潛渫。泱漭澹濘,騰波赴勢。江河既導,萬穴俱流,掎拔五嶽,竭涸九州。瀝滴滲淫,薈蔚雲霧,涓流泱瀼,莫不來注。於廓靈海,長為委輸。其為廣也,其為怪也,宜其為大也。
……爾其為大量也,則南澰朱崖,北灑天墟,東演析木,西薄青徐。經途瀴溟,萬萬有餘。吐雲霓,含魚龍,隱鯤鱗,潛靈居。豈徒積太顛之寶貝,與隨侯之明珠。將世之所收者常聞,所未名者若無。且希世之所聞,惡審其名?故可仿像其色,靉霼其形。爾其水府之內,極深之庭,則有崇島巨鼇,峌孤亭。擘洪波,指太清。竭磐石,棲百靈。颺凱風而南逝,廣莫至而北征。其垠則有天琛水怪,鮫人之室。瑕石詭暉,鱗甲異質。若乃雲錦散文于沙汭之際,綾羅被光於螺蚌之節。繁采揚華,萬色隱鮮。陽冰不冶,陰火潛然。熺炭重燔,吹炯九泉。朱焰綠煙,眇蟬蜎。魚則橫海之鯨,突扤孤遊,戛岩嶅,偃高濤,茹鱗甲,吞龍舟。噏波則洪漣踧蹜,吹澇則百川倒流。或乃蹭蹬窮波,陸死鹽田,巨鱗插雲,鬐鬣刺天,顱骨成嶽,流膏為淵。
……且其為器也,包乾之奧,括坤之區。惟神是宅,亦祗是廬。何奇不有,何怪不儲?芒芒積流,含形內虛。曠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納來,以宗以都。品物類生,何有何無!
相對而言,西方的海,就無如此大義。其海當然也大,也有浩瀚汪洋的一面,但那不是絕對的大,不是崇高而人不可爭不可躋不可凌不可侮的那種大。
這種大,是美學上的崇高極大,人不得而狎玩之,更莫要說敢對之起凌侮搏鬥之意了。猶如說天,誰想征服天,誰就會被視為瘋子。天是令人崇敬,起敬畏心、峻極感的。天之動,如雷霆霹靂、飚風烈雨,誰又敢說要去攖其鋒,將它征服了呢?同樣,與海同有大稱的是大地。大地厚德載物,含藏包容與海相似,而誰又敢說不敬其厚德,不畏其震坼,宣稱能征服它呢?只有相對的大,比自己略高些、略強些,但我度德量力,未必不能與相爭抗,甚或還很可能戰而勝之的那種大,人才可能起爭競心、抗衡意志,以挑搦之姿去面對它,以獲得精神上超越現時自我狀態之快感。也因為它沒那麼大,所以才可能又有時可狎玩之。甚至,它還有“優美”的審美性質,可令人對之起戲浴幽賞的柔美之感。西方的海洋文學,內容豐富,然其基本性格,不就是如此嗎?
(二)
大與小,在中國是具審美與道德意義的字眼,也是人所熟知的術語,如《易》就常言大人,與小人相對。
乾卦,初九潛龍勿用,九二就“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五又說是“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據《文言傳》記載孔子的解釋,謂此乃顯示大人見於天、飛行於天之象,什麽是大人?“謹閒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的就是大人。大人“能以美利利天下而不言。時乘六龍以御天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又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下而弗違,後天下而奉天時。天且弗違,況於鬼神乎”?
坤卦不再講大人,但仍說大。如彖云坤“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感亨”,又說坤之德是“直、方、大”。
至於小人,師卦象曰:“小人勿用,必亂邦也”。泰卦彖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大有卦象曰:“公用亨於天子,小人害也。九四:匪其彭,無咎”等都是。
但這裡有個分疏,一般說來,與小人相對的,其實不是大人,而是君子,所以泰卦說君子道長則小人道消;否卦說小人道長則君子道消。否是天地閉、賢人隱之卦故云。這個卦辭,由於是就君子與小人相對說,是以也有把大人與小人並舉處,如六二云:“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這裡的大人,實即上文所說君子小人之君子。這是可以與小人相對而說的,至於乾坤卦之所謂大人,則與天地合德、與鬼神合吉凶,小人孰能否之?超乎一般君子之上,故不與小人相對而說。
此亦猶如上文所說的大海。某種意義的大,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或“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式的,人可以與之爭持較量,以見短長。另一種意義的大,則是德博而化、含弘光大,以至於無疆的,除了望洋興歎之外,無可如何!
望洋興嘆的嘆,亦恰好與《易》相合。《周易正義》曾解釋彖傳爲什麽常說“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一類話,乃是因其德溥大,故僅能致予嘆美。要贊美的東西又太多,講不完,所以僅用大哉至哉一詞概括之,這叫“嘆以示意”!面對大美之壯闊雄奇,除了贊嘆,什麽也講不出;而事實上也不必講,一句壯哉大哉即足以示意矣!
明白了這些,才能明白為何老子同樣會直接以「大」來指稱「道」。其書第二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第六七章又說:「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這就談到了大小之辨。
大人,也不僅見於《易》,海上自有大人。《列子‧湯問篇》談這個故事時也以大小之辨開始,他說湯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然後革回答:“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穀,其下無底,名日歸墟。八絃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極力形容海之大。海上有岱輿、圓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山。其山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上面還有樓臺宮觀,住滿仙人。但因五山的根部並沒連著,常隨潮波上下晃,故上帝命海神禹強使十五隻巨鼇用頭頂著山。可是龍伯大人出現了。龍伯大人在海上釣鼇,一傢伙就把鼇都釣走了。
這個故事,把大人形相化了。這個大人,具顯其大,大到足以一舉十五鼇。可是這乃只是形相之大,還未能顯其性德之大。所謂大人,乃是心量之大、氣魄志業之大,如此方足以稱為大人。
宋趙令時《侯鯖錄》卷六載:“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版,上題曰:海上釣鼇客李白。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鼇,以何物為釣線?白曰:以風流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釣。又曰:何物為餌?曰: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時相悚然。” 李白自我期許的就是真正意義的大人。
(三)
進一步深論大人德、彰大小之義的是《莊子·秋水篇》。這篇精彩的文字由河伯自喜其秋水方生之際發端,講河伯到了海上,見到大海汪洋恣肆,悵然若失,與海神“若”有一番問答: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整篇就由這樣的小大之辯談起,說小莫過於秋毫之末,大莫過於大海,但人為知識所限,以致井蛙不可喻海,夏蟲不可以語冰。接著再翻上一層,說海大,天地更大。但真以天地為大,秋毫為小,執著於大小,又錯了。以道觀之,小大一如,若執是非之心,分別見,畢竟仍非大人: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所謂大人無己,是不只站在自己的這一面一個角度看,更能以物觀之、以道觀之,“因其所以大而大之,則物莫不大。因其所以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前一大段,是以大破小;這一段是超越大小。講至此,河伯反而糊塗了,不知自己該怎麼辦。於是海若又教他要效法天,“本乎天,位乎得”,知天人之行: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達於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甯於禍福,謹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河伯還是不懂,海若乃又以夔、蚿、蛇、風為喻。夔一隻腳走路,比不上蜈蚣萬足俱動。但萬足俱動者又自認為不及蛇能無足而行,而蛇雖無足,乃賴蠕動,故尚不及風。風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力不能斷人之指脛,可是能折大木、壞大屋,莊子認為這即仿佛聖人之行: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不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接著乃又舉聖人孔子為說。孔子在匡被宋人包圍了,力不足以勝人,但最後人卻都敬仰他,乃竟是大勝於世俗之有力者:
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這是正面說聖人說大人,接著再舉一反面之例,即公孫龍子。把公孫龍子形容為井蛙,他與東海之鱉的對比,即類似開篇時的河伯與海若那樣。想以自己的私智來窺天測海,徒見其小,不能像莊子之學那樣能“始於玄冥,反於大通”:
公孫龍問于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然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樑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鬥,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爽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于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末尾又講了三則莊子跟辯者惠施的故事,來繼續闡發他與辯者之間的小大之異: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甯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二大夫曰:「甯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塗中。」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本篇論旨與《齊物論》頗多可呼應之處,但我以為更有趣者在於透露了莊子與海的關係,什麽東海之鱉啦,北海南海之風啦,講的都是海。最末幾則寓言,一說自己寧願如龜曳尾於泥中;一說自己像鵷鶵,發於南海飛於北海,不貪腐鼠之滋味;一說自己能知魚之樂,或取喻於海上,或比擬為水族,均表明了他思想的“水性”。
(四)
事實上,所謂“始於玄冥,反於大通”。玄冥正是海神,《左傳·昭公十八年》:“禳火於玄冥、回祿”,杜預注:“玄冥,水神”。張衡《思玄賦》:“前長離使拂羽兮,委水橫乎玄冥”即指此。古書裡或用以指北方之神或主殺,也都因它本是水神的緣故。在莊子書中皆明確用來指道,例如《大宗師》就說道的傳承,是疑始傳參寥,再傳玄冥,接著傳於謳、需役、聶許、瞻明、洛誦之孫、副墨之子、女偊等,一代一代(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 ……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玄冥是曾經聞道又曾傳道的宗師之一,莊子“始乎玄冥”之學,淵源殆即在此。
更進一步看,《大宗師》論道的傳承還有一處,說道是由狶韋氏、伏羲氏、維斗、日月、堪壞、諸氏得之,其中“馮夷得之,以游大川。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
這幾位都是水神。馮夷是水神,不用說了。禺強即北海神。顓頊也居北方玄宮,有水神性格,而且可能就是玄冥,《禮記·月令》,孟冬仲冬季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劉向《九嘆》:“就顓頊而陳詞兮,考玄冥於空桑”均可證。
不止此也,整部《莊子》內七篇,開端〈逍遙遊〉是由北冥講起,結尾〈應帝王〉則說摨北海神跟混沌的故事:「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由海始、以海終,充分顯示莊子思想的水性。
篇幅有限,現在只說其開端。第一篇《逍遙遊》拉開帷幕,即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由此展開小大之辯,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歸結於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樣一大段小大之辯中,北冥事實上重覆出現了兩次,一是開篇直云北冥有魚,一是湯之問棘,說:“窮髪之北,有冥海者,天地也。有魚一焉,其廣數千里,未知其修者,其名為鯤”云云。在同一大段裡,這兩小段基本講的是同一件事,本無必要重覆。這或許是整理《莊子》書的人失職,未處理好;可能寫作者或傳錄整理者保持了同一傳說的兩個來源;但也可能是刻意如此,重言以見意。由此北冥飛起來的大鵬,和發於北海飛往南海的鵷鶵一樣,都顯示著莊子思想“始乎玄冥”的特色,故開篇即是北冥之魚。
順著這水與道的關係看,除了玄冥之外,我們還該注意《淮南子‧原道篇》對馮夷的描寫。馮夷,一般都說他就是河伯,但在《淮南子》裡,竟寫得像是上帝,既達於道,又能執道之要以游於無窮:
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雲車,入雲霓,遊微霧,鶩恍忽,歷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鍛,不能與之爭先。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故以天為蓋,則無不覆也;以地為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為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為御,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而知八紘九野之形埒者,何也?執道要之柄,而游於無窮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萬物之變,不可究也,秉其要歸之趣。……以其無爭於萬物也。故莫敢與之爭。
無論玄冥或馮夷,都顯示了海總是與道德結合著的,至德至大。莊子之前,老子論道亦是如此。
一般都曉得老子論道頗取喻於水,但水有很多種,溝瀆與海便不同。老子言道,實以海當之,非溝洫也。故曰:“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32)“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特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萬物而不為主,可名於水。萬物歸焉而不為王,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34)“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66)。以江海喻道,取其善下,猶如《易》言坤德之大,在於它能含藏萬物。而由“萬物歸焉而不為王”說大,由“愛養萬物而不為主”說小,實亦為莊子《秋水》以大人無己明小大之辯之確詁。此所以為至哉,此所以為大也。
(五)
之所以能大,是因得道、見道,因此海不唯能予人啟示,亦能顯示為道之境界。所以東坡《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云: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海之兇暴鼓蕩呼嘯,只是象,不是體。一般賦詠,多只就海象說。不知其象雖動,其體本靜;其象雖獰濁凶惡,其體本澄清。這是海,當然也即是心,心到此境界,才能見到海之本體。詩人此語,近代熊十力先生論道體心體輒多似之,他最喜歡以“大海/眾漚”來說明體用關係。
我們又常以「海潮音」來譬喻真實語、見道語、真理。如梁啟超初見康有為,受其震懾,便說:吾師以大海潮音做獅子吼,使我步入聖學。目前,中國佛教寺院於早晚課、上供或法會時所歌詠之梵唄就叫做海潮音。近代中國最著名的佛教刊物也即名為《海潮音》,1920年至1960年左右,一直是大陸及臺灣最有影響的刊物。
海潮音與獅子吼這兩個詞,當然由佛教來。但佛教中是以海潮音喻佛菩薩應時適機而說法的音聲。如《大寶積經‧菩薩藏會》說是∶「易解了語、易明識語」又,《法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說∶「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是故須常念」,指菩薩應化之音聲,乃隨機語,並無真實語的涵義。 甚且《方廣大莊嚴經》所說佛的三十聲之第十八如海波聲,雖近似海潮音。然而,同經之梵本並無此語。
此外,梵文《法華經》中相當於海潮音之語為jala-dhara-garjita,西藏《法華經》則作h!brug-gi sgra。同經卷八〈妙莊嚴品〉之雲雷音宿王華智佛之‘雲雷音’,其梵語亦為jala-dhara-garjita。 又,西藏語h!brug為雷鳴,sgra為響。H!brug-gi sgra即應譯為雷響或雷音,與海潮音義亦皆不相符合。小說《西遊記》說佛陀住在雷音寺,是符合這個意思的,譯為海潮音就很牽強。因此,我認為漢傳佛教所說及其所推崇的海潮音,其實是中土之創造。而其所以如此,正本於中國人把海與道鉤連起來的老傳統。
所以海常能予人以啟示,如《列子.黃帝篇》載:“海上之人有子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遊,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宋代刘志方嘗譜這個故事為鸥鹭忘机琴曲,一名《忘机》,收入明朱权《神奇秘谱》,謂海翁忘机,鸥鹭不飞。陸放翁〈獨坐〉詩:「欲作小詩還復嬾,海鷗與我兩忘機」,即指此。
《琴苑要錄》又載一故事:伯牙學琴于成連,三年而成,至於精神寂寞。情之專一,未能得也。成連曰:吾之學不能移人之情。吾師有方子春,在東海中。乃齌糧從之。至蓬萊山,留伯牙曰:“吾將迎吾師。”刺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頸四望,但見海水汩沒,山林窅冥,群鳥悲號。仰天歎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作歌。
這些都是由海啟悟的類型,後者尤為重要。海本身就教育著我們,可讓我們體悟最高境界。
是以《淮南子》書裡還記了一個理想國。這是桃花源的原型,只不過發生在海上: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方壺。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充。土氣和,亡劄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濟居,不君不臣;男女雜遊,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倦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爽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海上有不死藥、仙山、理想國,意義其實是一樣的。海之大,與道相合,人唯有到海上方能獲得啟示,進而悟道。
我們不要以為這種看法沒啥稀奇,其實佛教基督教的傳統均無此義。佛教一向把海當成業惑之象徵,謂人因有種種緣繫故生轉識波浪,恒無間斷,猶如瀑流。如海遇風緣,起種種波浪,現前作用轉,無有間斷。藏識海亦然。故海不是跟道、跟真理相連結的。其本體固然也清淨,然更多的時候卻是與惑業相關的。基督教的真理,則本於上帝,根本與海無涉。所以事實上只有中國人才從海之大中悟出了這個奧秘。
這樣的大,又有超越世俗義,人們嚮往大海,乃是爲了要超越世俗,所以不是爲了個世俗之目的,如西方所強調的發財、掠獲、權力而去航海。航海也不是要在海上討生活。這兩類作品在中國均絕少,有的乃是如李白“直掛雲帆濟滄海”這一類的。人間之路,皆不可行,唯有跳脫此世,才能達到散憂、抒懷、完成自我理想的目標。其原型,即是孔子的“道不行,吾乘桴浮於海”。
乘桴浮海,主要即在表達這種超越性,而且是意境式的表達。一旦落下來,形容乘桴之細節,便又落入生活性的瑣屑事務了。若乘桴不是爲了行道適志,竟是爲了去找黃金白銀或殖民奴役他人,那還是孔子李白嗎?
二、味與戒:海洋文化的審美(二)
中國的海洋審美特質,除了海之大以外,還應注意者,厥為海之味。
“海之味”是台灣一款休閒食味的口號,此一品牌名稱明顯沿用自古來習語“山珍海味”。但山珍與海味雖並舉成詞,可是涵義並不相等。因為山中所產甚眾,只有少數是珍,只有那些才能名為山珍。海味則非特指,乃是統稱整體海中之物產均係海味。這是古人一種認識,由“味”的角度去認識海。
這是西方罕有甚或沒有的角度。近人因脫離中國傳統太久了,採用一種西方式、科學式的角度來看,遂對古來海味之書偏多誤解。
舉例來說。明代屠本畯的《閩中海錯疏》,你上網去查查,或去任何海洋研究文獻、海產記錄的索引找,找到的介紹,大約百分之百是說屠乃古代的偉大科學家,其書是世界水產志之先驅,共記載水產二百多種,還記有軟體動物、節肢動物以及少數哺乳動物。對研究海產動物,和開發、利用海洋資源等等都是重要的文獻云云。這也不能說不對,屠氏確是記錄了一些海產的種、類、習性、產地,但此書最重要的什麽呢?他是由什麽角度去記錄?
屠本畯是個文人,因賞花品茗而作講喝茶的《茗笈》、講插花的《瓶史月表》、講海味的《海味索隱》等,其《閩中海錯疏》即衍《詩經草木鳥獸蟲魚疏》之緒,不然你以為它為啥名為“疏”?因此他這本書之基本性質乃是帶有審美性的名物考。而其審美,於花賞其色香、於海就要賞其味,凡所敘記,重點都是說該物味道如何、如何料理。
這個角度,在中國古代才是主流,其他諸書之記海錯者無不如此,連方志也不例外。
賞味海產,最早可見諸《呂氏春秋·本味篇》,其後越來越盛,至袁枚《隨園食單》乃特立海鮮門。但海鮮一詞,特重其鮮,僅能說明袁枚本人的口味特點,殊不足以盡海味之全貌。因為海產之供珍饈者有不少並不是鮮而是臘了、漬了、腌了、醬了的。要說海之味,決不能僅求其鮮。
《呂氏春秋‧本味》說魚之美者:「洞庭之鱅,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藿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遊於東海)」,這其中兩種就是海魚。
此種賞味傾向,恐怕由來已久。早在《書.禹貢》中已提到:"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孔傳:"錯雜非一種"。後世遂稱各種海味為海錯,而這種稱謂正是由賞味的角度說的。例如梁沈約〈究竟悲慈論〉:“秋禽夏卵,比之如浮雲;山毛海錯,事同於腐鼠。” 宋楊萬里〈毗陵郡齋追懷鄉味〉詩:“江珍海錯各自奇,冬裘何曾羨夏絺!” 清孔尚任 《桃花扇·訪翠》:“赴會之日,各攜一副盒兒,都是鮮物異品,有海錯、江瑤、玉液漿”, 陳汝諧《象山海錯詩·忘潮》:「 骨軟膏柔嘴賤微,桂花時節最鮮肥。靈蛛不結青絲網,八足輕轎鬥水飛」,郝懿行《拾海錯》詩:“漁父攜筠籃,追隨有稚子,逐蝦尋海舌,淘泥拾鴨嘴(海舌即水母,蜆形如鴨嘴,)細不遺蟹奴,牽連及魚婢”等都是明證。
即使不使用海錯一詞,凡談海產者幾乎也都主要是由賞味之角度說。如李善《文選江賦注》引《臨海水土異物志》曰:「土肉正黑,如小兒臂大,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有三十足,炙食。」這土肉即是海參,其介紹之重點正是如何吃。
我國食譜中也老早就染指了海味。如虞悰《食珍錄》,《南齊書》即稱其書“會稽海味,無不畢致”。北宋傅肱《蟹譜》、南宋高似孫《蟹略》對螃蟹的形態、品種、產地、採捕、醫療用途等雖均有記述,但其目的乃是要“發揮蟹族之風致”,故烹飪才是其記述重點。高似孫〈李迅甫送蟹〉說:“平生嗜此龜蒙蟹,便無錢也多多買。瞥見風姿已瀟瀟,一呷橙齏酒如 ”,可謂盡洩本懷。這樣的書,恐怕亦只能視為食譜。
《蟹譜》中蟹饌條曾引《本草圖經》“今人以蟹為食品之佳”一語評論:“味佳二字良佳。”他自己也是追求味佳的。如洗手蟹,是把蟹拆成塊後,拌上酒、鹽、梅、薑、橙醃了後,只要洗洗手就可以食了,有詩贊:“熟點醯薑洗手生,樽前此物正施行。哺糟晚出尤無賴,尚有讒夫染指爭。”蟹羹則他有《誓蟹羹》詩:“年年作誓蟹為羹。”另外,蟹齏的吃法是將蟹搗碎去殼醃制,食時以橙為主要調料,解腥提鮮,他也有詩贊道:“蓴逢鱸始服,橙入蟹偏香。”凡此等等,不能殫述。
屠本畯《閩中海錯疏》的情況與之相同,裡面的記載,如「方頭,似棘鬣而頭方,味美」;章魚"膜內有黃褐色質,有卵黃,有黑如烏鰂墨,有白粒如大麥,味皆美,……";“金鉤子,小於赤尾,曬乾,淡者佳。”泥螺“春三月初生,極細如米,殼軟,味美。至四月初旬稍大,至五月肉大,脂膏滿腹。以梅雨中取者為梅螺,可久藏,酒浸一兩宿,膏溢殼外,瑩若水晶。秋月取者,肉硬膏少,味不及春”,都是賞其滋味的。
屠氏還有《海味索隱》一卷,自序說,張九峻食海味,隨筆作贊、頌、銘,凡十六品,頗多不實之處,因此著成本書,予以訂正。所以它當然也是審美的。
周亮工寫的《閩小紀》亦是如此,他說:"畫家有神品、能品、逸品。閩中海錯,西施舌當列神品,蠣房能品,江瑤柱逸品。"故此書是審美的,殆無疑義,其記龍蝦云云可見一斑:「相傳閩中龍蝦大者重二十餘斤,須三尺餘,可作杖,海上人習見之。予初在會城,曾未一睹,後至漳,見極大者亦不過三斤而止,頭目實作龍形,見之敬畏,戒不敢食。後從張度陽席間誤食之,味如蟹鼇中肉,鮮美逾常,遂不能復禁矣」。
清郝懿行《記海錯》延續此一傳統,故其說蝦曰:「海中有蝦長尺許,大如小兒臂,漁者網得之,俾兩兩而合,日乾或醃漬貨之,謂為對蝦。其細小者乾貨之曰蝦米也。」
《福州府志》綜合以上這一狀況,表述為:
黃 尾 似鯉,而尾微黃,食之有土氣。
大 姑 正德《府志》:“似鯉而差小,大鱗,有脊骨,無細鯁。冬月子肥,味美。”
赤 鬃 《閩中海錯疏》:“棘鬣與赤鬃,味豐在首,首味豐在眼,蔥酒蒸之為珍味。十月此魚得時,正月以後則味拗,不可食。”
吹鯊,大如指,狹圓而長,身有黑點,嘗張口吹沙,味甚美。 魚辟 《海族志》:“背有肉二片,乾之名金絲鯗,形味俱類沙魚翅。”
鯧 《閩中海錯疏》:“鱂之小者,其形扁。”閩中諺:“山上獐,海下鯧。”《閩書》:“魚游,群烏隨之,食其涎沫,有類於娼。又曰:昌美也。”
鱖 巨口、細鱗。髟耆鬣皆圓,黃質黑章,皮厚肉緊,味美如鱸。其斑文鮮明,色著者為雄,稍晦昧者為雌。
鱸 似鯔而有黑子,肉白,斫膾不腥。
鰵 形似鱸,口闊,肉粗,腦腴,骨脆而味美。
魚子 似烏魚而短,身圓,口小,目赤,鱗黑,一名鯔,味與鰣相似。冬深,脂膏滿腹。至春,漸瘦無味。
鰣 板身,扁首,燕尾,青脊,白鱗。大者長數尺,肥腴多鯁,春末有之。又一種春漲沂流而上,月長一寸,至十月盈尺者佳。
鰳 《三山志》:“似鰣而多鯁”。《海錯疏》:“鰣、鰳其美在腴,鰣侈口圓脊,多鯁,大者長三四尺,重七八斤。鰳狹口,劍脊、多鯁,大者長二三尺,重三四斤。”
魚祭 如鰣而小,鱗青色,俗呼青鯽,又名青鱗。冬月味甘腴,春月魚首生蟲,漸瘦,不堪食。
江□ 正德《府志》:“出洪塘江,三四月方有之,味美,但小而多刺。”
黃炙 似鰳而小,多鯁,細鱗,味不甚佳。
鯼 《爾雅·異名》:“頭大尾小,無大小,腦中俱有兩小石如玉,鰾可為膠。鱗黃,璀璨可愛,一名金鱗。朱口,厚肉,極清爽,不作腥,閩中呼為黃瓜。”
土龍 《閩書》:“生海泥中,如鰻,長尺餘,味佳。”
狀 鰻 生江水中,頭似鰻而身似鱔。味美多油,中惟脊骨,旁無他刺。
田魚耨 《閩小記》:“似鰍而大,鮮食味腥,薧鯗味美。”
過臘 頭類鯽,身類鱖,又類鰱,肉微紅,味美,以臘來春去,故名。
訁州 制魚 身多鯁而肥美。《異魚圖贊》:“其美在額。”
斑車 背上有斑,腹中有肚,味佳。
魚羞 《閩書》:“雌生卵,雄吞之成魚。其卵如鱉卵大,青色無鱗,首有石如枕,去之乃不腥,俗呼松魚。其名魚羞魚,或謂魚之庸常,以供饈食者。”
黃貂 《閩中海錯疏》:“□魚,其種不一,而骨肉同,諸□以黃貂為第一。”
魚戔 《三山志》:“長可尺餘,骨柔而無鱗。唐李柔入閩,謂為銀羹,謂水母為玉膾。”
白沫 梅雨時海水凝沫而成形,雪色,無骨,大如筋,薧之,味厚,名丁香魺。
魚厲 大者長五六寸,白質黑章,味美,少鯁。
骰 細如米粒,可魚乍。春月最多,即魚苗之大者。
蟲豪魚 《閩中記》:“生蠔中,食蠔,豐肉少骨。”
章舉 《閩大紀》:“一名紅舉,似烏賊而差大,味更珍好。”《閩中海錯疏》:“章舉,大有五六斤者,與魚章魚性俱寒,不可多食,發舊疾。”
梭魚 《閩書》:“似蠔魚稍大,如織梭,豐肉脆骨。”
抱石 《閩中海錯疏》:“出於山溪,背偃而腹平,大如指,常貼于石上,土人取以為臘。又一種名石伏,伏於溪下。”
油筋 《比戶錄》:“生海淖中,長如筋,周身是油,味佳。”
沙筋 其狀如簪,又名塗釵。《嶺表錄異》:“生海岸沙中,春時吐苗。”《閩中海錯疏》:“其心若骨,白而勁,可為酒籌。”
泥筍 其形如筍而小,形醜,味甘,一名土筍。《閩小紀》:“余在閩常食土筍凍,味甚鮮美,但聞其生於海濱,形類蚯蚓,終不識作何狀。後閱《寧波志》:‘沙噀,塊然一物,如牛馬腸髒頭,長可五六寸許,胖軟如水蝨,無首,無目,無皮骨,但能蠕動。觸之則縮小如桃栗,徐復臃腫,去涎腥,雜五辣,煮之脆美,為上味,乃知余所食者,即沙噀也。閩人訛呼為筍云。沙噀,性大寒,多食能令人暴下。謝在杭作泥筍。’”
蝦姑 形如蜈蚣,又似鼉,大者廣三指,味極佳。
蘆蝦 是蘆葦所化,味美,魚乍之尤佳,明時嘗進貢。
塗苗 《海物異名記》:“謂之醬蝦,如針芒,海濱人鹹以為醬,不及南通州,出長樂港尾者佳,梅花所者不中食。”
金鉤子 小於赤尾,曬乾淡者佳。
這樣的方志記載,顯現了海之味的審美觀是無疑的,所以這些譜誌常有與書品、畫品、花品、棋品相同的名目,稱為魚品。如明顾起元即有《鱼品》一書。另一本《漁書》殘卷,從卷二到卷十亦分別標為神品、巨品、珍品、雜品、介品、柔品、畜品、蔬品等等。前引周亮工《閩小紀》不也說:"畫家有神品、能品、逸品。閩中海錯,西施舌當列神品、蠣房能品、江瑤柱逸品"嗎?
但這種情形在西方卻是沒有的。西方吃魚的歷史固然也很長,但從來沒由審美角度看,尤其不能賞其味。魚僅做為肉之補充。在基督教傳統中,魚更是齋戒期不能吃肉時的代替品;可是許多時候魚也是不能吃的。
在大齋期,章魚、墨魚、魷魚、貝類、甲殼類水產品有時也可吃。不過魚是明確不許的。唯誕神女福音節(天使向誕神女報喜節)和聖枝主日,魚類、酒和橄欖油都可吃。若天使向誕神女報喜節恰逢聖周前四日,則可用酒和橄欖油,唯仍不可食魚。若此日正值聖周預備日(週五)或聖周安息日(週六),則可飲酒,而還是不可食魚。
在使徒齋期,為了預備使徒月29日的聖裴特若聖帕弗羅使徒瞻禮,開始于諸聖主日(復活節後的第八主日)後的瞻禮二(週一),結束于使徒月28日子夜。期內的瞻禮二至預備日(週五)守齋一如大齋期,只有安息日(週六)和主日可以吃魚。
誕神女安息齋期(聖母齋期)是為奉迎安息月15日的誕神女安息節而設的,開始於安息月1日,結束於安息月14日子夜。規定和大齋期一樣。但安息月6日是主易聖容節,這一天可以吃魚。
為迎接耶穌誕生的主降生齋期,是從降生月18日到降生月23日,不許吃魚。
又,根據來自使徒時代的傳統,每週的瞻禮四(週三)和預備日(週五)是齋日。分別紀念主被猶大出賣和主在十字架上受難。如同一般齋期,不許吃魚。但瞻禮四(週三)和預備日(週五)遇到以下節日允許吃:紀念前驅聖約安(主顯月7日)、奉獻基督於聖殿節(獻主月2日)、誕神女福音節(天使向誕神女報喜節)(福音月25日)、五旬中節(復活節後第三主日後的瞻禮四(週三))、主升天節前日(復活節後第五主日後的瞻禮四(週三))、前驅聖約安誕辰(使徒月24日)、聖裴特若聖帕弗羅使徒節(使徒月29日)、主顯聖容節(安息月6日)、誕神女安息節(安息月15日)、誕神女誕辰節(聖架月8日)、主降生齋期前日,即聖斐利普使徒紀念日(進殿月14日)、誕神女進殿節(進殿月21日)。
另外,在齋日或某齋期,若注明 “可食魚”,則雖可食用各種魚,但水產的兩棲動物(如蛙類)、爬行動物(如龜鱉)、哺乳動物(如海豚、鯨)仍都不能吃。
因此,這是在包裹在層層戒律中的食魚觀。與我們「本味」傳統的賞魚觀,真是太不相同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