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飛來浙江台州,要開海洋文化的研討會,今天先坐船去大陳島憑弔。浪大風腥,許多人都吐了。登臨寄哀,不必多言。打一電話回台灣給周志文,說你籍貫上不是天台人嗎?我想你也跑不動了,未必能回老家看看,我且替你看了吧!
餘不多談,仍補說西王母的事。
我辦這次西王母會議,是為八月底在涇川開研討會做準備的。此事當然是替涇川張羅,但有超乎一時一地之作用,希望能對整體的西王母之研究有些推展。
西王母是我國民間信仰的核心,但近年之研究頗為不足。新疆近年正由天池管委會主持大型《西王母文獻集成》的編輯工作,有十幾大卷。青海則以崑崙文化為名目也在做大型文獻集成並辦論壇,今還成立了崑崙文化研究院。這都是令人振奮的消息,聞之頗為怡喜。實則不然,據我淺陋之觀察,目前西王母研究是不行的。其缺失大約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重古輕近。目前之研究集中在古神話、古史、古地理、古文化考辨上,以先秦到漢代為最多,南北朝隋唐西王母研究就少見了,更不要說宋元明清。但事實上西王母信仰是越來越普及,越來越提高的,後面遠比前面重要。而如今放棄江湖河海不談,僅在濫觴細源上考來辨去,不知是何道理。
或許正因那些上古端源文獻有缺,根本也不可能有什麽定論,才能任憑想像、馳聘推測,敷衍成我一家之言吧。所以學者們才樂此不疲地爭相為說。唐宋以後材料大多、問題太複雜,便誰也懶得涉足。
同時,因歷史原因,大陸曾禁止「反動會道門」的活動,故大陸學界對明清間羅教、白陽教、先天教、天理教、青蓮教、龍華會等拜瑤池金母、無生老母、無極老母的民間宗教極為陌生。對此領域罕能措手,也是必然的。明清之情況即已如此,那就更不要說對現今之西王母信仰無力關注了。
二、關注現今西王母信仰的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主要是民俗調查式的。其缺點,一是範圍頗有局限,大抵集中於西北,不知西王母信仰是全國性的。例如東邊沿海地區,山東淄博有淄川王母山,福建政和、福清也有西王母山,浙江湖州安吉也有。就是北京,過去東便門內亦有太平宮,又稱蟠桃宮,拜王母,每年三月三為蟠桃會,故北京竹枝詞有都門雜詠云:「三月三日春正長,蟠桃宮裡看燒香,沿河一帶風微起,十丈紅塵匝地飏。」而泰山的王母信仰也很重要,碧霞元君(泰山老奶奶)固然與王母有關,山上還有著名的王母池,此池便又稱為瑤池。諸如此類,王母信仰遍佈全國,目前之研究與調查尚不普遍。
其次是海外之西王母信仰,遠熱於大陸內地。僅台灣慈惠堂體系,即有庵廟二千座以上,東南亞也差不多如此。而此活態的存在狀況,大陸學者多半不知道。少數人知道了,卻也沒有真正的研究。至於外國漢學家之成果,則同樣缺乏關注與瞭解,如日本奧村義信《滿洲娘娘考》,台灣早已刊行,可是至今大陸仍無刊本,也少見學人引用。
缺點之二,是對西王母信仰之內容缺乏整體掌握,民俗調查多僅注意其祭典活動而已。從前屈大均《廣東新語·西王母條》曾記載廣東人祭西王母時,王母兩旁其實還有三對夫人,兩送子、兩催生、兩治痘疹。王母為人「注壽,注福,注祿。諸弟子以保嬰為事」。我們做西王母的學者,史學背景的大抵只關心其與帝王之關聯,民俗學背景的則多注重民俗活動。可是信俗并不僅存在於活動中,而更存在觀念中。中國人向西王母求壽、求財、求福、求婚戀、求子,有子之後又向之求保嬰、除痘疹、保平安。這些信仰內容,整合於西王母,分化為福祿壽三星、財神、月老、注生娘娘、送子觀音,痘花娘娘等,包括沿海所祭拜之海上保護神媽祖,事實上也生於這種分化。因為漢代焦延壽《易林》就記載:「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善子。引船牽頭,觸物無憂。王母善祿,福不成災」。其中,「引船牽頭,觸物無憂」者,正與媽祖之神性無二。做現今民俗研究者不能只是記錄現象、報導活動,還應多針對這些問題進行考索。
再者,我所謂對現今王母信仰關注不足者,還在於對現在王母信仰在小說、戲劇之中表現缺少研究。有關或涉及王母的現代小說戲曲不計其數,但民俗學者無力參研,現代文學學者又不關注,實在非常可惜。至於西王母信仰與文化產業如何結合,論文就幾乎是零。
三、孤立研究。西王母是個體系。以神系來說,它代表的是整個崑崙山的神仙體系。這目前青海已經注意到了,但崑崙神系所云崑崙山,并不就只是現今的青海新疆間的那座崑崙山,它一方面涉及者廣,包括天山、阿爾泰山、崑崙山等均屬之;另一方面它還是還是仙山,或觀念裡的神山,並非現實世界某一座山。此外,西王母又代表整個女神體系,杜光庭《墉城集仙祿》所顯示的就是這個體系。轄下女仙眾多,有許飛瓊、杜蘭香、萼綠華等。擴而大之,還有我上文所說的廣泛的娘娘崇拜。這樣的西王母,自然應有綜合的視野才能掌握。
無奈大陸學界是分科分領域的。做歷史學的,無神話思維,老要把神話傳說鑿實地講成史地。做民俗學的又與史學、文學學者分成另一大攤,基本上是各玩各,且只會從小傳統的角度看問題。道教學者也跟史學系、民俗學的人不搭界,獨自講其《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九靈太妙龜山玄祿》等等。佛教界呢,自說其觀世音而不知與西王母有關。甚至還有許多人懷疑西王母怎麼會跟佛教有關呢?
實則怎能無關?明清寶卷中就有《王母降下佛壇經》《王母消劫救世經》等等一大堆。那些拜西王母的教派,都是三教合一的,故吸收了佛教的「劫」與彌勒降生傳說,以講母娘喚子、真空家鄉。能不注意嗎?
此外西王母信仰可能也與伊朗、高加索、中亞之文化交流有關,必須有更大的視野去做綜合的考察才行,孤立的、單一的視角研究已經不行了。
八月廿三日,我還會在感受涇川再辦西王母研討會,希望能對如今孱弱的研究環境略做點補益。通人君子,或不以為非。
最後,我要針對三十日開會時高國藩先生提到的問題做個小考證。
高先生的論文《華夏母親西王母女性文化內涵與周易》中引了《殷墟書契後編》所載《東王母卜辭》辭曰:「壬申卜貞,于東母、西母若。」以此可知殷時已有西王母崇拜。我過去引用過《文心雕龍·諸子》引《歸藏易》的事,也證明了殷人已信仰西王母有不死藥,嫦娥就是吃這藥飛升的。故此卜辭之西王母絕無問題,但東母是誰,高先生也不曉得,只說那應都是母系社會。
我以為東母與西母一樣,確有其人、確有其國,而且由殷商一直維持到唐代,歷時甚長,唐玄莊取經時就曾聽說其事。《大唐西域記》記載:「此國境北大雪山中,有蘇伐利拿瞿羅國。唐言金氏。出上貴金,故以名焉。東西長、南北狹,即東女國也、以女為王,以女稱國;夫亦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農而已。土宜宿麥,多畜羊馬,氣候寒烈,人性燥暴。東接吐蕃國,北接于闐國,西接三波河國」。這個記載極為翔實,與另一西行求法之慧超所記相同。據慧超《往五天竺國轉》說,當時該國屬於吐蕃國所管,「衣著與北天相似,言音即別,土地極寒也」。可見這是在古西藏西北部、和闐以南的國家,以女王主政,氏族制度仍屬於母系社會。
過去的研究者,認為東母西母應如後來東王公西王母一樣,一在東一在西。沒料到東母也在西,所以歷來沒人想到過上述文獻所載的東女國可資印證卜辭。
這麼西邊的國家為啥竟名為東女國呢?《新唐書·西域轉》有明確的答案。它說此國「羌別種也,西海亦有女自王,故以東別之」。西域這種母系國不少,東西乃是相對的。
我不敢說唐代這個東女國就一定是卜辭中的那個,但東母西母並稱之情況,正不妨由此設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