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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藝與玄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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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赴日訪書,結果被扣在海關,至今尚未取回。僅隨身帶的一些書聊可破悶。故順便就譯了一篇玩玩,也提供給關心書學的朋友參考。請指教。


                              書藝術與“玄”的哲學

福永光司著   龔鵬程譯

 

一、漢字與墨的藝術

中國書藝術,是以墨色書寫漢字而形成的一種造型美術。這種藝術的思想根柢究竟為何,是本文考察的重點。我們首先要問:(1)漢字的思想背景,其哲學性格是什麼。(2)墨的思想背景,墨色跟中國人的感受和理解方式有何哲學上的關係。

要考察漢字的哲學性格,最古老也最引人注目的文獻,莫過於《易經·繫辭傳》說的這一段話:

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這裡敘述了漢字的起源,說明了八卦出現的哲學意義。爾後如東漢許慎<</span>說文解字序>、晉衛恒<</span>四體書勢>以及其後許多學者在談及漢字成立之問題時,大抵也均由八卦講起。換言之,在中國人的觀念裡,八卦與漢字是連續的,而八卦又象徵著天地宇宙之理法。因此,漢字也可說即是依循大自然理則,對天地萬物之姿的具體象徵。

由是,許慎說道:“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於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庭,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明)忌也。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

梁庾肩吾也描述漢字具有偉大的功德:變通之極,日用無窮。功同聖賢,并參神運(書品序)。

在中國人的意識中,漢字不只是一種符牒或記號,而是天地造化理法的象徵,體現著森羅萬象之秩序,可借之參與“神”的世界與自然之造化。故它具有深遠的哲學性。

由此哲學根柢出發,中國一切學問文化,例如帝王與聖人之政治教化,或世間各種物象皆可稱為“文”。中國文字是與表音文字相異的表意體系,用象形文字做基礎,具體描寫天地萬物之姿;然後人們再以漢字來思考,又還有隸書楷書等不同書體可適用於各色不同場合。這是它與單一符牒記號文字迥異之處。故無論在意識或無意識層面上看,漢字都與造化自然緊密相關。這是我們應當首先理解的事實。

其次要說墨的哲學性。中國書法當然也可用赤、黃、青諸般色彩來書寫,但畢竟以墨為主,最為普遍。理由可以從材料上講(例如,初期記錄,主要以漆為材料,後來又造了墨,入手十分方便)。可是它還有更深沉的原因:黑色,中國人一般稱為玄色;而衆所周知,老子曾說過這個玄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天地之始;無名,萬物之母。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第一章)

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蓄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十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十五章)

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五六章)

在老子的用法中,玄字顯然有深遠、微妙、超越一切感知、為萬物之根源、超乎一切又包孕一切等涵義。就色彩說,玄是種深青色,可是它擁有不可捉摸的意味,也是感性之美與精神性之美的結合,在其單一色彩中,彷彿含有無窮變化(這種色彩的藝術特徵,久松真一《禪藝術的性格》中亦有論述,可以參看)。

它第一是簡素。事實上所有顏色若混在一起,也即成了墨色。故墨色這種單一的顏色,不能理解為單一或單調,而是在單色中顯示或涵含無垠之變化。具有哲學上“多”與“一”相涵之性質。

二是枯淡。把多餘的、枝末的、裝飾的去除了,本質性的東西才能彰顯。猶如人生,把許多經驗與試煉都磨練了,方能如古木寒松,耐風敵雪,而顯其毅然之氣品。一種精神上的強靭之感,藏在表面看來衰老的狀況下,所以呈現圓熟淡泊之感。老子所謂恬淡,此之謂也。

三、脫俗性。黑色又代表了灑脫、自由自在。就像穿緇衣的出家人那樣,緇衣顯示對世俗的否定,以獲得真正的自由。那是對“色”世界、官能之美的超脫,在一般我們認為美的法則、形式、規矩之外,表現自己內在的自由,故是“色”世界“煩”的解放。

第四是幽玄性。外表簡單,可是內在深邃、幽奧、玄秘、無限,其間的聯繫,只在外表的一點暗示,令人有所感悟,愿沉潛深入地體會。事實上,人間也是深邃複雜的,也須要用心深入地一點一滴地體會。故內在與外在,由此可得其統一。在一點一劃的筆墨中秘響潛通,顯其無限幽玄之感。

跟第四點相關聯的是內面性,分散的外在,向內統一。線條是雜亂或激動的,字又各不相同,可是被墨色內面地統一著,保持其調和、安定與統一。故書藝雖若動之不已,整體卻能顯示其內在之靜。純一的靜,亦是人間紛動不已之根源。這種一與多、動與靜的關係,不是僅從技術上看就能理解的,它有超越技術的精神性問題。

 

二、中國人世界觀與人生觀之根底:自然

以上是對中國漢字書藝的構成和墨色問題,由哲學性根柢這方面做的詮釋。而若要更深入了解其何以如此,則須進而了解中國人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因為一切書藝都是在中國人總體精神基礎上生長而成的。

若說中國人世界觀人生觀之根柢,則不能不注意“自然”二字。自然是對天地造化之法則的描述,謂自然而然、本來之姿、本來如此的理法,也意味著根源的境地。具象的世界,草木山河、鳥飛魚躍、花樹萌生、川海揚波,眼前一切光景,其本來真實的理法,如實的呈現,謂之自然。所以整個具象世界也就稱為大自然。

對這個自然,若要再做哲學的說明時,可能稱之為“道”、稱之為“無”或“天理”“造化”等等,但基本思路無非如此。人由自然來,也歸於自然,故人與自然,從根源處看,即是一體的。生命觀與世界觀,於此通貫為一,和西方思想那種把自然和人間對立起來看的態度截然異趣。我們考察中國任何事物,都不能不謹記這一特點:自然與人間的一體性。

自然與人間一體,所以人間即是自然之道的踐履之場,人是天地造化的積極參與者,天地與我為一,即是人間理想實現的方向。一切規範法則,亦均以合乎道為其追求(書藝之格法亦不例外)。《易·繫辭下傳》說:“茍非其人,道不虛行”,講的就是這個意思。道不只是自然界的,也是人間的,故“人須行道”也即是他自然的義務。

可是人又常憑恃著自己個人的私智、力量、做為去行事,私心用事,這就違背了自然之道。道,廣大悠久,與個人一己之私智是迥然不同的,我們應循大道而非妄逞私心私智。所以中國哲人又強調要無心、去己、去私,要以與道合一為立場,虛己,循自然法則去做,這樣才能獲得人間的真幸福,獲得真實的自我。

如此,一切人間的規格、規範、法則,便均當以自然為格為範為矩為法。能這樣,此種格法事實上就又超越了人間性,而與自然性合一。這就稱為無格之格、無法之法。老莊哲學,於此言之甚審,《莊子·大宗師》曰:“心以道損,人以天助”,此之謂也。

以上是由哲學性質上說,再從中國思想的方向上看。

中國幾千年歷史社會的發展,儒家思想在其中起了極大的作用,儒家替人間文化訂立規範、建立現實社會生活秩序,積極推進人類的理想,欲致太平,是十分明顯的。雖然儒家也不能脫離上述中國哲學之根本進路,也講天人合一、天理即人理,不過現實的情況卻不免因規範逐漸固定化而顯得越來越不自然或反自然,甚至出現偽善。規範本出於自然,故儒家也說:“禮本於太一”,但後來卻成為束縛生命之物,人間豐富的生命力與創造性日就堰塞。這時就須有另一種思想來打破規範、否定格法,以為挽救。在中國歷史上,老莊思想即扮演了這種角色及作用。老莊思想在破除格套、解放人內在充盈的生命力方面,影響深遠。

老莊所說的破除格法,不僅是打破世俗規範而已,乃是由批判反省那些規範,激發個人對生命的體察,找到無拘無束的內在自我,然後再與道相合、再與自然之理法相聯結,公與私泯除界限。

因此,儒教的生活態度與老莊的,在中國恰好相輔相成,構成中國人精神的表裡。純粹的老莊或純粹的儒教,在人間現實中並不存在,大抵都是兼含並存的,只是程度的多寡而已。像王羲之本於儒教的教養而對老莊有所指摘;顏真卿忠義為世所稱,而卻深受道教之濡染。老莊與儒教在他們生命中都不是純粹或絕對的,僅是程度或傾向性略各不同罷了。儒教與老莊畢竟都是中國思想學問文化的兩大支柱呀!

另由中國書藝看。

以墨表現的漢字書藝,乃是一種用人手工書寫所構成的造形藝術。既出於人間之手,便無可避免為一種作為,何況文字在中國社會中還承載著許多文化性格,是文化形成的道具。儒教文化主義即與此立場緊密相關,蘇東坡的名言:“人生識字憂患始”,是這一文化立場最鮮明的表達,因為文字在中國是整體人間性的。禮文、文化之文,即文字之文,一切都是關聯著的。

對此,墨(黑色)關聯著玄的思想,表示了對文化主義、規範主義、非單純意味(文這個字,本義就是雜多,故曰物一無文)、“格”的立場的否定。玄與老莊思想有關是不用再說的了,它顯示了否定規範的更深規範性、無格的格的追求,應當也很容易理解。

中國書藝,既是文字的,又是玄的,可見這亦是儒教與老莊思想的結合,兩者相反相成或同根共構,都根柢於天地大自然之理法,源於造化。

也就是說,唯有諦觀天地造化、妙體自然,才能掌握中國書藝之精髓,因為它即生於這一根柢。人間與自然的同一性、同一性的思維,貫穿其間。中國的書論書品,在討論書法時,動輒擬象自然,其理據即由於此。如孫過庭《書譜》形容書之筆勢: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威。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三、格的書藝與無格之格的書藝

以上講的是中國書藝思想的一般性格,底下要具體談談書藝術。

書藝與繪畫、雕刻等等一樣,均屬於一種製作行為,均具作為性質,是要寫出、畫出、雕刻出個東西來。既要作為,作為之法則、格度就是必要的,所謂”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書藝的點、線、構位都有一定之法則,一般稱為楷則、技法或法,也就是“書法”之法。

可是書藝之所以被看重,並不是這些技法,而是要讓這些筆墨的使用能與天地造化相通或相合。要不就說筆墨技法本於道,要不就說筆墨之法合於道或歸於道。總之,它是人為造作的,但又不只屬於人間性,更應有其自然性,如孫過庭所云:“合乎自然之妙有”。在紙或絹上表現的理則,要能參入天地自然之理法。書藝術,傳統上稱為書道,講的就是這技須進道之事實。

中國書藝術亦即因此與單純的裝飾技術、塗染製作有本質之異,不只是依規格而製作那麼簡單。

這種情況,也可結合到我們上文講的儒道互補問題上。由儒教角度說,書藝術有它法則性(模楷、楷則)的一面,中國人深受儒教之教養,練字寫書法也一定由楷則法度入手,不可能一下就脫離或無視格法之存在。所以書藝術第一個特性,毋寧是它顯著的法則性規範意識,一般人常把書藝術稱為書法,即是基於此理。若從這個角度看,書藝術的藝術特徵,就大體有以下幾項:

一是端麗。端是端正,不崩不亂。麗,不是機械地幾何式勻稱而已,更須顯得潤澤飽滿。也就是顯示一種均衡統一之美。顏真卿“多寶塔碑”允為此類美感之典型。

二是典雅。典是典正,具有法度準則之意。雅,指其教養、洗練、深厚。王羲之所寫《黃庭經》可做為此類美感之代表。

三是莊重。是莊嚴感,有正襟危坐之意,是精神振飭之美。

四是剛毅、勇健。意志堅定,自信貫通於其間,在困難挫折之中,具有勇決不撓之美。

五曰闊達。氣宇宏大,具男性開放之美,無陰濕柔靡之態。

以上這些,大抵均屬於格的書法,乃是在人間生活中顯其規範秩序的,是基於儒教教養中形成的人格性書藝術。

至於無格之格的書藝術,可視為老莊思想所強烈支持的,其藝術特徵大略即是上述儒家型書藝之相反。例如不均衡的均衡、素樸、稚拙、灑脫、飄逸、奔放、自由自在、柔軟、流麗、纖細等等。整體而言,儒教之書藝術,意志的、理智的要素強些。老莊無格之格的藝術則是感情的、情緒的、直觀的部份強些。

不均衡的均衡。其中不均衡者,指它歪、崩、不正。但它不能只是歪或崩,須在崩和歪中還能調和統一,才稱得上是破格之格。創作時,作者內在生命之張力充溢於其間,這才能顯示其藝術價值。

素樸與拙稚,則一見其幼稚,一見其拙劣。這亦不均是簡單的拙劣與幼稚,而是在放棄人間之作為之後,人間根源的自然性流露出來了。經由反世俗的否定自我而復歸自我的本性。因此善與醜、巧與拙、全與不全,這些分別心都放下了,表現出老子所說迴歸於嬰兒那般的狀態,是更高層次的藝術之美。

灑脫、飄逸、奔放、自由自在,講的也是老莊式的無心自得境地,不是亂搞一氣的肆野。因藝術創作本是有意識之行為,現在卻要超越它,超越了才能形成灑脫,而出現飄逸感。無心,方能真灑脫,此即不單是技術,更是作者全人格的問題。

再說柔軟、纖細、流麗。這些均與上述灑脫、奔放諸特徵息息相關,王羲之的草書可令我們充分了解這一點(當然,隸書、楷書、行書中發揮無格之格特徵的作品也很多,限於篇幅,今不具論)。

無格之格的書藝術與前衛書法的關係,亦是今日吾人可注意之點。上文已說,無格之格的書藝與老莊血脈相連,重視自然無人為造作之立場。既如此,它必強化其象徵性。歷史上一些禪僧之書,如中國的懷素“自敘帖‘,或日本白隱、慈雲之筆跡,皆可令人強烈感受到這一點。

本來,中國書藝放棄色彩,採用單一墨色,本身就蘊含抽象的、象徵的性格,而由破格之格的傾向繼續發展,也就必然會出現前衛書法。可以說前衛書法之出現,乃是書藝術發展之必然,內蘊此種可能。只不過,前衛書法注意到也繼承了無格之格書藝術的特徵,要打破本應遵守的格,卻忽略了格之否定所欲凸顯的,是創作者內在真而且充實的生命,要由有限通向無限,並非終於空虛孤立的獨我罷了。

總之,由中國思想史來看,規範的儒教思想與反規範的老莊思想,兩者相輔相成,呈現豐富的學問文化內涵;格的藝術與破格的藝術也因而相生相伴,不能只從單一面向去了解。

 

四、書藝術與人格價值的一體性

最後要說說中國書藝思想另一值得注意之點。那就是書藝與書藝創作者人格價值一體性的問題。

前已說過,漢字書寫形成的書藝,並不僅是一種符號系統,更非只是實用技術,乃是與天地造化相通的。同理,書藝也是寄託筆墨表現全人格的行為。創作者個人自我,透過書藝創作,與存在的根源相通之外,亦是藉助筆墨之藝術表現在做著自我的探究,不是單純的藝術問題,是涉及人生修養之大事,具有深刻的人生哲學意味。作品高不高、深不深,是由它所體現之人間內容、人格價值、人生經驗的深淺或圓熟程度來定的。藝術本身的法則性,也就是技法部份,固然不可欠缺,可是僅有技法或僅從技法看,決不能掌握中國書藝之特點。

中國書藝強調人與書之關係,喜歡談“心悟手從”,重視書之神情,均與這個原理不可分。王羲之書藝晚年尤妙,即因人書俱老、藝術價值與人生價值合一。其他文人沙門,似此之例多矣,不必一一詳述。

以上所說這些,對現代書藝來說,也都是根本問題。如何固守傳統的古典書藝立場,推進時代的破格書藝呢?創作者若不能深刻凝視自己,思考自我人生,恐怕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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