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鮑賢倫“我襟懷古”書法展前
龔鵬程
鮑賢倫先生,是我所見時賢中格外好古的一位。他過去的展覽即嘗明揭“夢想秦漢”或“我襟懷古”以為標目;其中有一次雖稱為“崇善守正”,其實也仍是懷古昔、守矩薙之意。這在現今一片喧然囂然倡新言變的風氣中,確是異數。
古,作為一種風格描述語,並進而成為創作之追求,始於六朝。《文心雕龍》論九代文風之變,說:“黃唐淳而賢,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由淳質辨雅逐漸侈豔訛淺,新代表的不是好,而是越趨涼薄了。故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末氣衰也。”
文風既然易衰,那麼,救濟之道,便是“矯訛翻淺,還宗經誥”(通變篇)啦!
這就提出了一種“古”的風格及追求,與古相關的辭彙,是古質、古雅、淳古等等。相對於這種風格的,則是今與之相關的辭彙是侈、豔、淺、綺、訛、新,以及詭巧、流俗、流弊等。某些詞,雖屬今之範疇,但若能與古掛鉤,就仍可能還箕是好的,如古艷,就比單只是豔好得多。
《文心雕龍》這種風格觀及評價體系,與劉宋虞龢《論書表》並不相同。虞曰:“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鐘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於年少、父子之間又為古今、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本文以古今、質妍論藝,當在劉勰之前。但認為藝術都是由質樸到妍美、由古發展到今,取向恰與劉勰相反。
宋齊之間,虞龢這類見解恐怕才是風氣時尚,故《南齊書·劉休傳》說當時社會上“右軍之體微古,不復貴之”,陶弘景與蕭衍《論書啟》也說:“比世皆崇高子敬。……海內非惟不復知有元常,於逸少亦然”。
可是,您也許會注意到:這種喜歡今妍而貶薄古質的風氣,本身就是流俗時尚的表現,符合人情之常。劉勰所主張的,則是另一種藝術史家的態度,所以有流俗的傾向。而後世藝術史的走向,事實上也即是這種態度才成為真正的潮流。
例如入唐以後,王羲之的地位就翻轉過來了。孫過庭《書譜》於古質與今妍之間,取義中和,謂須“文質彬彬而後君子”,而實崇羲之,在獻之之上。張懷瓘更往古靠,說羲之還太妍美:“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因為它“圓乎妍美,乃乏神氣”,不足貴也。又批評蕭子雲“妍妙至極,難與比肩,但少乏古風,抑居妙品”;批評庾肩吾:“變態殊妍,多漸質素”。凡此之類,都是崇古質而抑今妍的。當然,妍美也不能不要,但先後本末不能顛倒:“古質今文。世賤質而貴文,文則易俗,合於情深。識者必考之古,乃先其質而後其文”(書議)。
此後書法史的情況,就不消多說了,大局已定,古質勝於、重於、先於今妍,妍媚者最終也必須走到“古”才箕是修成了正果,乃是宋元明清書論之共識。學古、法古、識古、入古之聲不絕於耳。
歷史如此,因而到了清末民國,一轉而以今、以變、以新、以創造為時髦,亦可說是十分自然的事。新變雖另有新時代的因緣,但人情愛妍而薄質,厚今而薄古,且久食束脩,深思甘旨,亦屬人情之常。
不過,古質與今妍實質上並非平列而相當的兩種美的範疇。今妍,打自他的提倡者開始,虞龢就承認它本是一種流俗人情的態度,藝術創作則從本質上看它就有由流俗再往上超拔的性質,或反流俗、批判流俗、反省流俗的傾向或意義。古質也者,由發生學上說,是今俗之源頭;由意義上說,是今俗之反省超越者;故由歸趣上說,今俗也必以入古為極至之境。因此,只把創新跟法古對舉起來看,或竟扭轉過來,以新為貴、以今為美、以矯訛古質為高,終究就只能是以淺俗自喜,終身安於一般人情的層次,絕不能入藝術之門。
也就是說,無論什麽時代,一般世俗人喜歡的,必定是花哨、繁侈、熱鬧、妍美、豐潤、變著花樣的,急管繁弦、濃妝豔抹、多買胭脂畫牡丹、菊花插得滿頭歸,此所以俗。文人藝士,是要曲徇其品味,曲媚流俗呢?還是要矯俗自勵呢?
鮑賢倫說要崇善守正,就是強調不能媚俗,與傅青主“與人學書之法,寧拙勿巧、寧丑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云云,意思實是一致的。
而凡不媚俗者,又都是心中另有標準與追求,故又曰我襟懷古、夢想秦漢。這種對古的追求,又恰好是雄健積極的,因為它本身就顯示了批判流俗的力量。《文心》說:“矯訛翻淺,還宗經誥”,鮑氏的做法,適與同符。
文章家的宗經徵聖,是要取法六經、折衷於孔子,鮑賢倫的書藝創作,所宗經誥則選擇了秦漢。這是篆隸之交、篆由盛而衰、余風漸沫,隸由生到熟,蔚為大觀,因此可說是一特殊之古。前文已然講過,真正的藝術,必須入古。但入什麽古卻大可講究,所擇之古不同,結果當然迥異。鮑先生擇定這個特殊時期“要的,應該就是那一點殘留的篆意篆勢,以及草創階段自由生猛、尚未規矩化,還不夠妍美的隸法。與過去寫隸書的人奉東漢碑刻為圭臬相比,如此取經,自然顯得高古。那些新出簡牘,其實多是俗書;當代效學簡帛書式者,也輒顯得俗惡難名。但在他這種取擇角度下,化而用之,意也同樣有助於其高古。
隸楷取法於篆字,古已有之,鍾繇就是一例。張懷瓘曾說:“鍾繇法於大篆,措思神妙,得其古風,但其缺點,在‘傷於疏瘦’。”這是由於篆筆缺乏鋒芒波峻之勢,以致隸字顯得有骨無肉。在傳統的評價體系中,古主要是靠氣骨或骨力來表達的,筆畫的間架與基本線條稱為骨;骨上須有血肉潤澤之,才能婉和妍華可觀;然後再加上起伏動盪的姿態,才是個活生生的人。血肉與姿態,便是偏於妍的,妍主要靠這些來表達。若僅具骨,便傷於疏瘦乾硬;若血肉豐潤,近於遲鈍,或亦滑膩孌美;若顧盼生姿,腰首垂折,則又姿媚側艷,可能都不夠好,因此古人對此三者,乃是希望能兼美的。鮑賢倫先生的做法卻頗不同,仍由古這方面來。主要靠間架與線條,也就是骨這部份,而放棄了或儘量減少了墨色濃淡枯漲、筆姿之波捺提按、形勢之蠶頭燕尾等等,一筆一畫,略如積薪,情況比伊秉綏更甚。這本來是極危險的,雖能顯骨力雄強之古,卻易缺少可供玩味之趣,也就是所謂傷於疏瘦。可是鮑賢倫似乎克服了這一困難,他個別字的間架處理不如伊秉綏,但章法行氣,鼓盪開闔之間,亦能見深婉之意;隸書的基本特徵,則仍蘊於每一筆畫中,配合足以覘文人性情襟懷的文辭,精心撰集的詩文聯語,整體構成了不妍美卻不乏“剛健含婀娜”的美感效果。這是他積年研練,揣摩出的一條新路子,所以才能在畫壇獨樹一幟,我要恭喜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