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書院與試帖詩
龔鵬程
時間:2015.3.26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
浸會大學成立以饒公為名的國學院,囑我擔任院務委員並赴港開會,做一場演講。講什麼呢?院裡同仁問我,我忙死了,沒空想,就說:“嗨,你們隨便定吧!”院長陳致兄竟因此冷笑了一下,給了我這個題目。
清代書院,是較冷僻的題,因一般說書院都高舉宋明,視清代為變格,故研究者少。試帖詩,就更僻了,一般誰會關注呢?這兩者還要合起來講,豈不如古代八股考試出“搭截題”般作弄我嗎?我好嫚戲,這下搬磚頭砸自己腳啦。無可奈何,只得稍整理現有研究成果以報命,是否能及格,就不敢說了。
一、
清代書院
(一)
發展的歷程:由禁止、恢復到興旺
書院大盛於宋明,可是清軍入關以後就被禁了。
只是禁令實施不久,顺治十四年衡阳石鼓书院就获准恢复。這便顯示了弛禁信号,各地的书院遂開始悄然兴起。
康熙间虽然尚未正式禁令,但已相当宽松。官员或士人的讲学亦未受干预,如贵州印江知县马士芳在龙津书院讲学。康熙七年,黄宗羲在浙江宁波府甬上证人书院讲学亦未受到制裁。有些巡抚大吏还亲自或指令建立书院,如江南巡抚张伯行兴建了苏州紫阳书院,湖南巡抚周召南令各府县建立书院等。
康熙皇帝还亲自给书院题额,康熙二十六年(1687)御笔题写匾额“学达性天”,并赐予十三经、二十一史、经书讲义給岳麓书院。後又将同样的题额赐予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及以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朱熹等宋代名儒祠堂为名的书院。又给山东省城书院赐额“学宗洙泗”、给苏州紫阳书院赐额“学道还淳”、给胡安国书院赐额“经术渲士”等等。
雍正年间,书院恢复的速度加快,至十年,各省会及学政官所在地的书院均已恢复:
顺天 (北京)金台书院
直隶 (保定)莲池书院
山东 (济南)泺源书院
山西
(太原)晋阳书院
河南 (开封)大梁书院
陕西
(西安)关中书院
江西 (南昌)豫章书院
浙江
(杭州)敷文书院
福建 (福州)鳌峰书院
湖北 (武昌)江汉书院
湖南 (长沙)岳麓书院
湖南
(长沙)城南书院
四川 (成都)锦江书院
甘肃 (兰州)兰山书院
广东 (肇庆)端溪书院 广东(广州)粤秀书院
广西 (桂林)秀峰书院
广西 (桂林)宣城书院
云南 (昆明)五华书院
贵州 (贵阳)贵山书院
奉天 (沈阳)沈阳书院
江苏
(江宁)钟山书院
一般说来,省会都比较大、人口比较多,学派也不只一家,所以有些省会所在地也不只一处书院。
雍正十一年,正式解除了禁令,并拨公帑支持。谕旨说:“朕临御以来,时时以教育人材为念,但稔闻书院之设,实有俾益者少,浮慕虚名者多,是以未尝敕令各省通行,盖欲有待而后颁降谕旨也。近见各省大吏渐知崇尚实政,不事沽名邀誉之为,而读书应举者,亦颇能屏去浮嚣奔竟之习,则建立书院,择一省文行兼优之士读书其中,使之朝夕讲诵,整躬励行,有所成就,俾远近士子观感奋发,亦兴贤育才之一道也。”
书院正式开禁以后,兴办之风大起。除了地方长官大力兴办以外,地方绅衿出资兴办的事也甚多。商人出资,則如天津的问津书院、三取书院皆为长芦盐场的盐商出资修建或助资办学,湖南江华县凝香书院由在此经商的广东、福建等地商人捐建。另有一些驻防衙门、驻在衙门也创办书院,如驻台湾彰化县鹿耳门港的驻防同知刘传安(字文开)道光四年(1824)在鹿港兴建文开书院,天津的会文书院由长芦盐转运司,天津海关道、天津道共同分担办学经费。
雍正以后,兴建书院出现了两个活跃期,即乾嘉时期和道光时期。
以台湾的书院兴建情况为例,从康熙五十九年(1720)建第一所书院到光绪十九年(1893)所建最后一批书院的174年中共建书院23所。其中康熙年间建一所,雍正四年和七年各建一所,乾隆年间建七所,嘉庆年间建四所,道光年间建三所,光绪年间建六所。乾嘉时期所建十一所,占47.8%,光绪年间建六所,占26%,两者合占73.8%。
不斷發展以後,清代成為我國書院最多的時期,蔚為特色。
(二)
書院的體系
清代書院第二個特點是體系龐大、層級複雜。
古代書院都是各辦各,雖名氣和規模有大有小,但不相統屬,也無層級。清代則书院可分为五个层級。
第一級是省级书院。省级书院多设于省会,也有设于学区的学政官驻地。如广东的两个省级书院一设在广韶学区学政官驻地广州,一设于肇高学区学政驻地肇庆。有的在同一省城内设立两所省级书院,如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
其次是府级书院,为知府所创建。
第三是直隶州书院,为州官创建。
第四为县级书院,为知县所建。
第五为乡镇书院,为民间自建。
此外,无论在省会、府、州、县還都有私人书院存在。府州县治所在地设两个以上书院的也占相当比例。台湾的台北府治有三所书院,凤山县、嘉义县、云林县各有两所书院。据丁钢、刘琪所著《书院与中国文化》一书所附清代各地92所书院进行分类统计,省会所在地书院2所。府治所在地书院18所,占19.56%。州治所在地书院5所,占5.43%。县治所在地书院61所,占66.30%。乡镇所在地书院6所,占6.52%。
當時全国18省计有府184,直属州61,县(含散州、厅及没有属县的直属厅)1504左右。這還不含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新疆、蒙古、青海、西藏等未设省级行政机构的地方。省、府、州、县四级共约1769个行政单位。平均每个行政单位有1-2个书院,所以全国18省书院(不含乡镇级)当有1800-3600所。
(三)管理体制与经费
书院的管理体制与府、州、县官学的管理体制完全不同。地方官学接受各学区学政官的直接管理,官学所在地的地方政府只有扶植的义务,没有干预的权力。而书院则直接接受各级官府的管理。
雍正十一年规定省会书院由总督、巡抚管理:“封疆大臣等并有导化士子之责,各宜殚心奉行,黜浮崇实,以广国家菁莪棫朴之化,则书院之设,有俾益而无流弊,乃朕之所厚望也”。
其後又宣布拨给省级书院经费並直接管理:“书院师长,由督抚学臣,不分本省邻省已仕未仕,择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者,以礼聘请,其余各府、州、县书院,或绅士捐资倡立,或地方官拨款经理,俱申报该管官查核。”规定由督抚主管省会书院,而学臣处于附属地位,各府、州、县书院则完全由地方官管理。
这就形成了官学之外的另一官學教育体系。古代書院本是私學,元明逐漸官學化,到清朝就以官學為主體了。這可說是第三項特點。
书院的办学经费是多渠道来源。雍正十一年曾拨给每所省级书院银各千两,作为一次性拨款,用于开办费和复办费,并非按年拨给。正常经费来源大体有三种形式:一、学产,二、拨款,三、基金。
学产主要以学田为主。学田或由官府一次性拨钱购置,或由绅商捐献。有的地方还會把争讼的田地断给书院,或将寺庙田产划归书院。田租即充作书院的经费。一所书院是否兴旺,学田多少是關鍵。其他形式,如购置木船置于渡口,来往行人乘船交费,亦为学产的一种。
拨款,指地方政府从官银中拨出专款。拨款比较稳定,将应拨之款固定在官府某项开支项下。京师的金台书院经费即由直隶布政司每年从正项银中拨给,湖北竹溪县五峰书院拨佛寺祀款为经费。天津问津书院的经费由盐运司盐库支出项下拨给。
基金制,即将各界绅商捐给的银钱投入某一商家,每月按一分五厘至二分的利率领取息银。这种现象十分常见。
一般书院是多种途径并用。如湖南岳麓书院有学田1595.5亩,其膏火田、祭田、岁修田等,分别规定若干亩用于学生津贴费、祭祀孔庙费、每年维修房舍费等等。此外还有渡口一处,在长沙城里还有两间商铺出租。巡抚衙门又从公帑银中节余四千余两交汉口商人生息,作为每年固定拨款来源。此外还有从“道库”拨款的香火费等。绅商捐献的银钱一律交商人经营,定期领取息银。
(四)教师的来源和待遇
书院的主持人以前多称洞主、山长,到了清代多称为院长、掌教、馆师等,其下设董理教官、监院等,已有官学气味。
院长等主持人由地方长官聘任,院长聘用教师,教师以兼职为多,但不许官学教官兼充。
书院的院长,多选用有学识的士人充任,有些从官场退休的有学识的官员也往往受聘。
聘金因各书院的经费情况不一而有很大差别。省一级书院最多年金可达白银千两,最少也有300两,一般在500两左右。府、州、县学的山长因身份不同而有别,如有的书院规定,举人出身者年金200两,进士出身者年金300两,翰林出身者400两,而200两者比较普遍。有些书院收入不多,山长分文不取,纯属义务。
清代许多著名学者主持书院,或到书院讲学。如黄宗羲、李颙、颜元、阮元、惠士奇、惠栋、江永、戴震、段玉裁、王鸣盛、钱大昕、卢文弨、姚鼐、俞正燮、冯桂芬、李兆洛、俞樾、刘熙载、缪荃孙、朱一新等都曾主持书院。
但其趨勢是:担任书院山长的人,科举身份越来越高。以湖南长沙岳麓书院为例,从顺治九年书院恢复到光绪二十九年书院改为学堂的251年中共有38位山长。乾隆十三年以前17位山长中生员出身的1人,廪生出身的2人,贡生出身的3人,举人出身的5人,博学鸿词科出身的1人,另4人出身记载不详。乾隆十三年至光绪二十九年的21位山长均为进士出身。
书院管理。庐山白鹿洞书院,山长之下有副讲、堂长、管干、典谒、经长、学长、引赞、火夫、采樵、门斗等。副讲掌批阅文卷、辨析答疑,堂长掌考查学生,管干掌财务收支,典谒掌接待宾客,经长系按五经名目各设一长,学长系按礼、乐、射御、书、数、历律各学科设长,引赞即祭祀时的司仪。其他为勤杂人员。除洞长、副讲和勤杂人员外,多用学生兼充。
岳麓书院的山长亦称馆师、掌教,官方正式名称是院长。院长之外还有监院、学长、驿道书办、学书、斋长、首士、门夫、堂夫、斋夫、看司、看碑、看书、更夫等职役。其中监院为地方政府派驻书院的代表,负责与学政、巡抚、总督联系,以监督山长教员。监院亦称董戒、司管钥、兼理、董理等,各地名称不同,但都是官府派驻学院的官员。
(五)学生与待遇
学生来源複雜,有童生、生员,有贡生、监生,还有举人。雍正年间在敕令省会建书院时曾考虑到各地生员赴国子监就读,往往路途遥远有许多困难,在各省省会办书院则可以解决很多困难。可见,这类书院是相当于国子监水平的。
也有一些书院是为了解决童生入学难、生员离学後无法继续读书的问题。因此,这类学校是相当于義學或府、州、县官学水平的。
但绝大多数书院都是从童生到举人兼收。学术地位越高的书院,贡生、监生、举人越多;学术地位低的书院则以童生、生员为主。
书院学生的入学审查过程称为“甄别”。乾隆九年(1744)礼部规定,入学学生首先由府、州、县官员选定,由布政司及专管学院稽查的道员审查。以排除“恃才不羁”之士,审查後,于每年一、二月或十一月举行入学考试。四月还有一次遗漏补考。十一月、一、二月和四月考试的考生都同时入学。
这类考试与地方官学入学考试不同,一是允许外省、外府州县的学生考试,二是只凭文字录取。除考试录取外,还有调取、咨送等形式录取。
书院学生是优中选优而来,待遇也远比地方官学为高。袁枚《书院议》中说,“民之秀者已升之学矣,民之尤秀者又升之书院”,以地方官学中“餼数百人之资”养书院学生“二三十人”,所以“升之学者岁有餼”,“升之书院者月有餼”,目的是使学生“赡其家,绝其旁鹜”。
也就是说,书院学生一月所得之廪餼相当于廪生一年所得廪餼。长沙岳麓书院的学生正课生每月领银1两,全年按11个月计算共11两,另有米每年3.3石。银和米合计大约相当于白银20余两,与国子监贡生的待遇相差无几。
书院的学生或以治学为务,或以科举为务。非举人、进士出身的学生仍可参加乡试,举人亦可参加会试。
(六)课程与学制
书院课程设置与地方官学、国子监的课程设置相近,以四书五经为主。辅助教材完全采用宋明理学家们的讲义、语录和注疏,如周敦颐的
《太极图说》、程颢的《明道学案语录》、程颐的《伊川语录》、朱熹的《小学集注》、《近思录》、《朱子语录》、陆象山的《语录》、王守仁的《传习录》、谌若水的《心性图说》等。
在课程分类方面又可分为小学和大学两类。小学是基础,包括识字及其深化,如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等。大学主要是讲四书五经,特别是以经学为基础讲授朱熹的“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目。
教学的组织大体分为四种,一为分年法,二为分斋法,三为自学法,四为讲会法。
1.分年法
分年法来自元儒程端礼,他把学生分为四个年龄段,八岁以前为第一段,主要学习《性理字训》等启蒙读物。八到十五岁为第二个年龄段,主要是读《四书》、《五经》的原文。十五到二十岁为第三个年龄段,主要学习四书释义和抄写五经原文。二十岁以上作科举文章。
清初陆世仪的分年法則分为三个阶段,五到十五岁为通读阶段,主要读《小学》、《四书》、《五经》、《周礼》、《太极》、《通书》、《西铭》、《性理》、《资治通鉴纲目》以及古诗、古文等。
十五到二十五岁为讲贯阶段,仍继续深读《四书》、《五经》、《周礼》、《性理》、《资治通鉴纲目》,增加有关本朝事实、本朝典礼、本朝律令以及《文献通考》、《大学衍义》、《大学衍义补》等涉及实务的内容,同时增加有关天文地理、农田水利、兵事兵法、古文古诗等方面的基本知识。
二十五到三十岁为涉猎阶段,仍继续深入钻研《四书》、《五经》、《周礼》,增加二十一史、本朝实录、典礼律令以及诸子百家关于经世致用、天文地理、农田水利、诗词古文等方面的书籍。
2.分齋法
分齋教学法创自北宋教育家胡瑷。他把课程分为两类,即经义和治事,把学生分为两齋,分别讲授。清代许多书院采用分斋法教学。清初教育家颜元在直隶广平府肥乡县漳南书院讲学时把学生分为六斋,东第一斋为文事斋,讲授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为武备斋,讲授古代兵书战策以及攻守布阵、水陆战法、骑射驾御等内容。东第二齋为经史齋,讲授十三经以及史、制、诰、章奏、诗、文等课。西第二斋为艺能斋,讲授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课。其余两斋为理学齋和帖括齋,分别置于院门内东西两侧。理学斋讲程、朱、陆、王之学;帖括斋讲授八股时文。分斋法适合生员以上资格的学生。
3.自学
書院傳統上主要是自学,其法,元代大儒程端礼曾将学生每日的自学时间分为晨起、午前、午后、灯下四段,分别安排自学不同的内容。
明代王守仁亦把学生每天自学时间分为五节。清初教育家李颙在关中书院讲学时把学生自学的时间分为六段,清晨即起为第一段,静心养气,排除夜眠的惰性,第二段为饭前晨读。这两段都是准备阶段。第三段饭后,读四书白文即无注释者。第四段为午饭后,读《大学衍义补》。第五段为下午的申时和酉时之间,为驱除一天的疲惫读焕发精神读古文。如《汉魏古风》、《出师表》、《归去来辞》、《正气歌》等。第六段为每晚初更之时,挑灯夜读《资治通鉴纲目》以及宋明理学大师濂、洛、关、闽和河、会、姚、泾的著述。最后,还要在临睡时反省一日的邪正。在每日分段自学的基础上,每月初一、十五两日,由学生自由组合成三五七人等,共同切磋、讨论。
4.讲会
讲会為宋代以來的傳統,有严密的規矩。清初苏州紫阳书院開始,即对参加讲会的人有严格的入会要求,讲会设立会宗、会长、会正、会赞、会通等职。
参加讲会的各府、州、具书院公推一人为会宗,“主盟阐教,躬执牛耳”。会长处理讲会中的事务。讲会一般先发通知,通告要讲的内容和时间。讲会之日,由会宗主讲四书五经中的一章,听讲的人可以提问,或阐发自己的见解,采取问难辩答式,到会的人都是参与者,便于教学相长、活跃学术气氛。
有一年两次讲会,也有每月进行两次讲会,或者每月一小讲,每年两大讲。每次讲会一般为三天。
有些书院还将讲会制度推广为学生的讨论式教学。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李文炤主持岳麓书院时规定学生每日上讲堂讲经书一通,并准许辩难发问,有不明处可以反复讨论推敲,直至向山长求解。山长一时难以回答者,便记录在册,以备有水平高的学者前来讲会时求教。
(七)書院與学风
书院虽有很浓的官学化趋势,但书院毕竟不是完全化的官学,山长虽由官方聘任,但毕竟不是官员,有应聘和拒聘的自由,在聘期间也有一定的办学自主權。因而,书院與官学相比,也较能反映不同时期内的学术风尚。
如清朝初年,反对理学的颜元強調經世:
要“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
。在主持漳南书院时,设立的六斋中,把学习文章、军事、经史和以水学、火学、工学等为内容的艺能四斋做为正斋,位置南向。虽然亦置理学斋、帖括斋,却皆置于北向的位置。
康熙中叶以后,以理学為正统。理学和制艺渐成为书院教学的主流。許多书院已同官学教育没有重大区别,都以参加科考为主要教学目标。
但也有許多講漢学的書院,以经史考据为特色,如钱大昕主讲钟山书院四年,主讲紫阳书院十六年。其《二十二史考异》就是在钟山书院讲学的讲稿。戴震一生也以讲学为业,北京、山西、扬州、邵武、婺源都有他讲学的足迹。而更有名的,是阮元任浙江巡抚时,在西湖建的诂经精舍。精舍祭祀汉代著名学者许慎和郑玄。授课的内容经史为主,兼及小学
(音韵训诂)、天文、地理、算法等。精舍分上舍、下舍等。阮元除自己亲自讲学外,还聘王昶,孙星衍等著名学者主讲。
後來阮元又在广州城北的秀山越王台故址创建学海堂书院。“学海”一词双关,一意为堂址依山望海,有吞吐潮夕之气,一意取汉代经学家何休无学不通,有学海之誉。学海堂一如诂经精舍,以讲经史训诂为务。其教学方法是自学为主,不设山长,从学生中挑选八名学长,每名学生可以从八名学长中选一人为师。教材有
《十三经注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文选》、《杜诗》、《昌黎集》等。学生每日任选一书,或加以评校,或阐发自己的理解,共同讨论,互相切磋。学海堂与诂经精舍不同之处,是不设有关科举的课程,是完全学术性的书院。
诂经精舍、学海堂对晚清的书院影响很大,光绪年间效法他而建者有江苏江阴的南菁书院、浙江黄岩的九峰书院、上海的诂经精舍、龙门书院、湖北武昌的经心书院、湖南长沙的水校经堂、四川成都的尊经书院、广州的广雅书院等。
鸦片战争以后。西学漸成風潮,書院亦大受影響。
西學以两种途径进入书院。一是西方传教士在通商口岸地区建立以中国人为教育对象的教会书院。二是中国书院在教学内容上引进西方学術。
道光二十三年(1843)英国传教士理雅在香港建立的英华书院,是西方传教士在华建立的第一个书院。道光三十年(1850)上海出现清心书院。咸丰三年(1853)美国公理会在福州创立福州格致书院。同治六年(1867)美国传教士在杭州建立育英书院。同治九年(1870)苏州出现存养书院。同治十年,美国传教士在武昌建立文华书院。光绪二年(1876),美国传教士在山东登州建立登州文会馆。光绪八年(1882)美国传教士在上海建立中西书院。光绪十一年(1885),英国传教士在山东青州建立培真书院。光绪十四年
(1888)南京出现汇文书院。光绪十六年(1890)年,美国传教士在北京建立汇文书院。光绪十九年(1893)美国传教士在直隶通州建立潞河书院。光绪二十五年
(1899)美国传教士在北京建立汇文书院。至19世纪末,西方传教士在华建立的书院近40所。
其書院皆属于民间办学系统;分小、中、高三种形式。其中许多书院也属于启蒙性质的义学之类。有的书院教育本身就包括小学、中学、大学。具有大学层次的书院,后来发展为教会大学。如上海的中西书院并入东吴大学,南京的汇文书院发展为金陵大学,杭州的育英书院发展为之江大学,武昌的文华书院与汉口的博文书院等发展为华中大学,登州的文会馆迁入济南后发展为齐鲁大学,福州的格致书院发展为福建协和大学,北京的汇文书院发展为燕京大学等等。
教会书院的教学内容,一是宗教,乃一般教会书院所必备;二是汉学,包括识字教学或四书、五经中的某些内容;其三是西学,这是主要内容,有西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等。上海的中西书院学制为6-8年。分一、二分院和大书院。学生入学先在分院学习两年,然后升入大书院学习四年,有成就者可自愿再学两年。该书院逐年开设的课程有:认字写字、浅解辞句;练习文法、习学西语、练习翻译;数学启蒙、各国地理;代数学、格致学基础;天文学及几何学;化学、重学(力学)、高等数学、性理;航海测量、万国公法;富国策(经济学)、天文学、地质学、金石学等。汉语和西语、中西翻译是八年中始终开设的课程。
完全排斥西方宗教学和中国四书五经教育的,是光绪二年(1876)由华人徐寿和英国人傅兰雅合办的上海格致书院。格致,是格物致知的简称。《礼记·大学》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致”,但他們把格致完全朝外在化去解釋,将探求自然科学的声学、光学、电学、化学、重学(力学)统称为格致之学。规定凡传教之书一概不许进入书院,也不将儒家经典及应付科举的制艺帖括等课程列入。书院还附设博物馆,陈列各国的工艺、制造,供世人参观。又附设实验室,进行实验教学。
随着洋务运动的开展,西式书院影响越来越大。光绪十五年(1890)康有为在广东提出“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心学、西学为用”的办学宗旨。光绪二十一年(1896)《万国公报》主编沈寿康正式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中西学兼容成为书院的发展潮流。如广州的广雅书院、康有為的万木草堂都是。
甲午战争后,张之洞的两湖书院更将经、史、理、文四科改为经、史、天文、舆地、地图、算学六门。又将地图科改称兵法,分为三类:兵法史略学、兵法测绘学、兵法制造学。增设化学、博物、测量、军训和体操等课程。湖南的求是书院还聘请外籍教师讲授西学,并且购置了教学实验设备。陕西的崇实书院设立格致学、外国时局与政治、外国刑律、公法、条约以及水陆兵法、地舆、农学、矿务、语言等课程。陕西的味经书院将西方风土人情、两洋史、西洋政治、电气、光镜、化学、医学、气学等亦列入课程之中。
(八)書院課藝
近代學術史上比較稱道的,即是上述這些樸學、經世、西學類書院,但其實普遍的情況並不如此。写作与评阅八股文,才是大多數书院师生的主要工作。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岳麓书院山长李文炤制定了《学规》,对八股文教学有明确的规定:“每月各作三会。学内者,书二篇,经二篇,有余力作性理论一篇。学外者,书二篇,有余力作小学论一篇。照止凭臆见丹黄,倘或未当,即携原卷相商,以求至是。更不等第其高下。”根据这一学规,生徒每月需要写《四书》文两篇,《五经》文两篇,并作性理论一篇。而山长则要按照科举考试评阅试卷的要求对八股文进行圈点句读,写出评语。
《学规》還規定了具体的写作方法:“当规仿古方,宜取贾、韩、欧、曾数家之文字熟读,自得其用。制艺以归唐大家为宗,虽大士之奇离,陶庵之雄浑,皆苍头技击之师,非龙虎鸟蛇之阵也。”在诗歌方面,則强调首先必须先学杜甫之诗,然后可以学习其他诗人的;须先律诗,后古风,先五言,后七言。
与其他书院一样,考课是岳麓书院的主要教学形式。课艺是生徒在考课时的八股文习作。很多山长都重视编辑和出版优秀的课艺,这不仅能激励生徒练习写作八股文的积极性,而且还能为各方提供八股文范本,供他们学习揣摩。
書院刻書,是其傳統,而清代书院刻书之特点就是出版课艺等连续性读物,及时反映书院学术成就,开今日学报先河。
书院考课,有馆课和师课之分。每次考课发统一卷纸,每卷有封页,上填肄业生徒姓名、类别(正课或附课)、第等名次等,并钤书院戳记,课卷有评阅者批语和圈点。此种课卷累积漸多後,常由山长或者地方官吏甄选编集刻印,此即课艺集。
一书院之课艺,一般自具系统,如苏州紫阳书院、杭州诂经精舍、江阴南菁书院。亦有一地书院之合集,如江宁之尊经书院惜阴书院、苏州之紫阳书院正谊书院。
课艺所收内容较为繁富,有为应科举考试而专收制艺、试帖诗的课艺集;有为研求古学而专收考证、赋、古文的课作集;亦有融合二者的课艺集。如粤秀书院的《粤秀课艺》录八股文共84篇,试帖诗附于其後。
课艺内容驳杂多样,但主要是詩文。今以钟山书院和经古精舍為例來稍作分析。
这两所书院均是所謂的汉学书院,前者位于南京,后者位于常州。前者在雍正十一年被定为省城书院,后者是由龙城书院演变而来。《钟山书院乙未课艺》(清代梁星海编,收入《中国历代书院志》第十一册)刻于光绪二十一年,《经古精舍课艺》(清代华若谿、缪荃孙编,收入《中国历代书院志》第十二册)刻于光绪二十七年。
钟山书院的课艺评点,如吴鸣麒《君子固穷》所得的评点为:“文思深至,说理真切,极力写出君子身分,大有长剑倚天之慨,非寻常文字也。”朱照《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所得的评点为:“忠爱缠绵,词尽意不尽,意尽泪不尽。一字一凄怆,一句一盘折,文品高绝,文心妙绝,真吾党心。”
石凌汉《君子固穷》所得的评点为:“依仿《七发》,藻采纷纶,深思缥缈,不见三日,精进如此,喜之志。”鲍梓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得的评点为:“奇字奥义,高志深怀,如读鲍明远寄妹诸作,又似李昌谷诗。”
经古精舍的课艺,如张潮《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赋》所得的评点为:“使笔如剑,靡剑不摧。”吕景柟《拟孙可之骂僮志》所得的评点为:“词旨俊迈,迥异譁嚣。”魏声龢《山涛论》所得的评点为:“一纵一横,笔锋可畏。”刘蔼《小冠杜子夏赋》所得的评点为:“气清笔洁。”谢天民《迎秋赋》所得的评点为:“组织工丽,极佳之作。”
沈时际《拟李文饶文章论》所得的评点为:“气味古荡,纯乎魏晋六朝文者。”吕景柟《何易于腰笏引舟上下赋》所得的评点为:“笔力坚卓,词旨雅赡,求诸近人,雅似陈秋舫《简学斋集》中笔墨。”许国英《萧望之论》(五篇)所得的评点为:“五论反覆抑扬,持论平允而波澜起伏,颇窥古文家标格。”费葆谦《拟唐黄文江秋色赋》所得的评点为:“格摹唐律,词托骚心。”黄隽《天宝小乐府》所得的评点为:“浑脱顿挫,乐府正声。”
這些作品,或為八股文或為賦,評語則均自文采上著眼。講樸學漢學的書院尚且如此,其他書院就更可推想了。
桐城派,能由东南一隅扩展开来,形成既有时间长度又有空间广度的全国性文派。主要就得力於这样的風氣和書院的媒介作用。
二、應制詩賦
(一)
清代應制詩賦概況
书院本为修书、教学之地,自肇始即与文学活动相关。早在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丽正书院落成,就有众学士“燕饮为乐,前后赋诗奏上百首,上每嘉赏”;至开元十三年,改丽正书院为集贤书院,玄宗又命“群臣赋诗”(王应麟《玉海》卷一六七),并刻有《集贤院壁记诗》两卷。
宋元以后,书院兴盛,相关的文学活动更多。有的记述书院的创建历史与发展,如宋人李廌的长篇《嵩阳书院诗》,有的是书院的文学整理工作,如元代西湖书院同仁刊刻《国朝文类》等文学书籍;有的是书院中人的酬和,最典型的是朱熹为白鹿书院而创作的《白鹿洞赋》,不仅是书院与辞赋最初的结缘,也是后代白鹿书院学者唱和的题目,明人郑廷鹄编《白鹿洞志》(明嘉靖四十五年增刻本),就收有方岳《白鹿洞后赋》和林俊、祁顺、高公韶、吴彰德、舒芬、汪玄锡、朱资、高赐等八篇和朱熹赋题及韵的作品。而被奉为“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相关的文学作品亦多,其中也有歌咏及酬和的赋篇(赵宁《长沙府岳麓志》,清康熙二十六年镜水堂本)。
不過,书院在宋元明三朝,畢竟以育才讲学为要务,辞章並非重點,清代就不然了。
自康、雍之后,地方官吏办书院,极重时艺与古文诗赋,所谓“书院之由讲求心性,变为稽古考文,殆以是为津筏”(柳诒徵.江苏书院志初稿,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1931)。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晚清,如光绪二年巡道冯焌光创建求志书院,即设“经学、史学、掌故、算学、舆地、词章六斋,按季命题课士”(《光绪松江府续志》卷十七)。词章斋课士,包括辞赋写作。而地方书院为何重视辞赋写作,这又与科举取士紧密相关。
清承明制,常科举人、进士系乡、会、殿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取士,谓之制义”(《清史稿·选举志一》),习称“八股文”,不考赋。而赋与清廷举士的关联,删繁就简,主要在三方面:一曰“博学宏词”,为特科举士,康熙十八年开科,乾隆元年再行,皆考一赋一诗,如黄爵滋《国朝试律汇海序》所称:“国朝试律之盛,远轶三唐。国家两举博学宏词……风雅蔚兴。”
二曰“翰林院”馆试,其中包括庶吉士的“朝考”、肄业三年期满的“散馆试”和决定翰詹升黜的“大考”,均用赋。所以蒋攸銛说:“唐以诗赋取士,宋益以帖括,我朝则以帖括试士,而以诗赋课翰林。”(蒋攸銛《同馆律赋精萃叙》,清道光七年刻本)
三曰“童生”、“生员”系考试尝用赋,特别是地方学政案临考前出题,常用律赋或古赋,即陶福履《常谈》所云:“学政试生员亦用诗赋。”(陶福履《常谈》,清光绪十六年刻本)
除“博学宏词”特召名流之外,翰詹考试与学政试生员用赋,皆与书院课赋关系直接。区别而论,“翰林”在明清之世为“储相”之选,最为显贵,所以得进士功名者争趋若鹜,书院习赋针对翰苑之选,可谓“取法乎上”的目标。而生员之试赋,则与地方书院修习课程衔接,具有最直接的功利性。
当然,在清代无论是主办书院的地方学政,还是督、抚选任的书院山长,大多翰林出身,书院中词章及诗赋之盛,与此相关。据乾隆十年礼部定制,书院月课以八股文为主,兼及对偶声律之学,加上书院山长的出身及爱好,乾、嘉以后书院课生尝间及律赋,也是习以为常的。
据今人汇集的《中国历代书院志》收录的清赋作品,就有450余篇。其中收赋较多的是一些书院的“课艺会编”和“书院文钞”。其如黄以周编的《南菁讲舍文集》、林之祺编的《南菁文钞二集》、阮元编的《学海堂集》及《诂经精舍文集》、俞樾编的《诂经精舍三集》、王壬秋审定的《尊经书院初集》、佚名编的《求志书院课艺》、缪荃孙编的《龙城书院课艺》等,即收录了书院师生的大量辞赋创作。而这些以“课艺”为主的创作,继承的是书院中文学活动的传统。
清代书院课艺赋主要汇集于两类书籍中,一类是地方学政考察士子学业所编的“校士录”,如潘衍桐编的《两浙校士录》(清嘉庆二十四年石印本)中就收录了书院的课艺律赋。另一类就是各书院的“课艺汇编”,如前引《龙城书院课艺》、《诂经精舍文集》等即是。
士子的课艺之作,多由书院山长加以编辑与评点,以为创作示范。如胡敬《敬修堂词赋课钞序》自谓“承乏西湖讲舍,制艺之外,加以词赋,诸同学翕然乐从。阅三年,得课三十有六,厘为六卷”(胡敬《敬修堂词赋课钞》,清同治十一年重刻本),赋钞之编,即为课士之用。
另外,胡敬在《敬修堂词赋课钞序》中才对当时有些書院“以制艺课士,鲜有道及词赋”表示担忧。因為“律诗面貌与律赋为近,律赋即与八股为近,此较然可知者”(梁章钜《试律丛话》卷之二引金甡《今雨堂诗墨序》),可见书院课赋与科场试律(试帖诗)、制艺(八股文),自有不可分割的制度化联系。
詩赋也是书院诸山长所持的通博学术观的产物。如乾隆二年钟山书院山长杨绳武所订《钟山书院规约》,以训诂、义理、文章三者“穷经学”、“通史学”、“论古文源流”、“论诗赋派别”、“论制义得失”等,继后卢文弨、钱大昕、姚鼐、孙星衍、朱珔、胡培翬、缪荃孙等历主钟山讲席,使其成为当时江南的学术中心。而其中姚鼐大倡“义理”、“辞章”、“考据”的通识教育,实与钟山书院教学宗旨相关,其所主张的“辞章”之学,更具文学的意味。阮元主持学海堂期间,也课以经史,兼及诗赋。
另外,从科举试律(试帖诗)来看,自纪昀撰《唐人试律说》,编刻《我法集》,掀起清人试律宗唐之风气,继此李守斋编撰的《分类诗腋》,也成为如李元度《赋学正鹄》、余丙照《赋学指南》的效仿对象。所以从广义试律来看,律赋通于律诗,取法唐贤是当时最主要的创作倾向。
在书院教学中,所謂作赋取法唐人,其實是效法唐诗,如路德在《关中课士律赋笺注》的“评语”中提倡“赋者,诗之流,与其多读唐赋,不如寝食于唐诗”,因为唐诗“超前轶后,洋洋大观,千变万化,无美不备”。诚如宋人项安世所说“唐以后文士之才力尽用于诗”(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诗赋》),这里具有打破文体限域“取法乎上”的意义。正因如此,清代赋论如徐斗关《赋学仙丹·律赋秘诀》既承认“律体宗唐”,又认为“唐赋法疏意简,时赋则细密华赡”。所谓“时赋”,即清代律赋,李元度标举的是“馆阁诸赋”(李元度《赋学正鹄》,清同治十年李氏爽溪家塾刻本)。
底下先不談古文與賦,只說試帖詩。
(二)
試帖詩之淵源
書院之所以如此熱衷寫作詩文,乃是訓練學生去參加科舉。
科舉始於隋。唐代承隋制,于武德四年(621)正式开进士科。初仅试时务策五道。至调露二年(680)加试杂文二道,并帖小经。至此形成了杂文、帖经和时务策三场考试制度。次序为先帖经,次杂文,最后试策。杂文泛指诗、赋、箴、铭、颂、表、议、论之类。
开元年间,始以赋居其一,或以诗居其一,亦有全用诗赋者,并无定制。至于杂文专用诗赋,当在天宝年间。自中唐起,則改为第一场试诗赋,第二场试帖经,第三场试策问。爾後诗赋的内容越来越多,成为唐代进士决定取舍的重要部分,故进士科又被称为词科。
考试所试的诗是一种格律诗,后人称之为“试律诗”或“试帖诗”。除进士科外,制科中的博学宏词科、词藻宏丽科也考“试律诗”。
开元十二年(724)祖咏的《终南望余雪》是最早的应试诗,后来被选入《唐诗三百首》。
从形式上看,唐代“试律诗”百分之九十是上五言六韵十二句的排律体,绝大多数押平声韵。如天宝十年(751)进士科试《湘灵鼓瑟诗》。钱起曰:“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灵、听、冥、馨、庭、青:青韵,青独用。(划横线字为限韵字)
此外还有以下两种情况:
1、句数的多寡。
(1)五言四韵八句的律诗。如开元二十六年,崔曙《明堂火珠诗》曰:“正位开重屋,中天出火珠。夜来双月合,曙后一星孤。天净光难灭,云生望欲无。还将圣明代,国宝在京都。”
(2)五言八韵十六句的排律。如天宝四年,殷寅《玄元皇帝应见贺圣祚无疆诗》曰:“应历生周日,修词表汉年。复兹秦岭上,更似霍山前。昔赞神功起,今符圣祚延。已题金简字,仍访玉堂仙。睿祖光元始,曾孙体又玄。言因六梦接,庆叶九灵传。北阙心超矣,南山寿固然。无由同拜庆,窃忭贺陶甄。”
2、仄声入韵。根据诗律规则,仄声一般不入韵,但在唐代“试律诗”中,有的押去声韵。如开成二年(837),李肱《霓裳羽衣曲诗》:“开元太平时,万国贺丰岁。梨园献旧曲,玉座流新制。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燕罢水殿空,辇余春草细。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讵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岁、制、曳:祭韵,细、替、继:霁韵,霁祭同用。
还有的押入声韵,如开元十九年辛(731)《洛出书诗》,用题中的入声字“洛”、“出”限韵。萧昕《洛出书诗》曰:“海内昔凋瘵,天网斯浡潏。龟灵启圣图,龙马负书出。大哉明德盛,远矣彝伦秩。地敷作乂功,人免为鱼恤。既彰千国理,岂止百川溢。永赖至于今,畴庸未云毕。”
一般情况下,唐代试律诗用韵都是以诗题中的一个字作为限韵字,并且以五言六韵十二句为常,并不在题目中作特别要求。但有时也把用韵及字数在考试时标明,如贞元十五年己卯(799)博学宏词科试《终南精舍月中闻磬诗》,明确标明“题中用韵,六十字成”。吕温《终南精舍月中闻磬诗》曰:“月中禅室掩,幽径净昬氛。思入空门妙,声从觉路闻。泠泠流众壑,杳杳出重云。天籁疑难辨,霜锺讵可分。偶来依法界,便欲谢人群。竟夕听真响,荷花积露文。”
神宗熙宁四年(1071),诗赋被废止;哲宗元佑二年(1087),又复考试赋。元、明两代皆不考诗赋。因此自宋及明七百年间,史籍记载的试帖诗选本仅四种,即宋佚名《唐省试诗集》三卷,明吴勉学《唐省试诗》四卷,明佚名《唐科试诗》四卷和明末吴汶、吴英所辑《唐应试诗》三卷(除末一种外,余皆不存),也沒什麼人寫這類作品。
清康熙开博学鸿词科,诏令举荐学行兼优、文辞卓越之士。康熙十八年(1679)开科取士,试题为《璿玑玉衡赋》、《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遂開清代科举考试帖诗之先河。
(三)
試帖詩之興盛
風氣一起,士林即開始出現了對唐人試帖詩的關注,有了相關的選本。如毛奇龄《唐人试帖》四卷,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吴学濂《唐人应试六韵诗》四卷,康熙五十四年(1715)刻本;赵冬阳《唐人应试》二卷,康熙五十四年刻本;叶栋《唐诗应试备体》十卷补遗一卷,康熙五十四年刻本;毛张健《试体唐诗》四卷,康熙五十五年(1716)刻本。此外,虽非试帖诗专选而仍着眼于相关诗体者,如黄六鸿《唐诗筌蹄集》四卷单收五言六韵长律,花豫楼主人《唐五言六韵诗豫》四卷收496家五言六韵诗1400首,以及牟庆元、牟瀜选注的《唐诗排律》收267家五言长律510首,亦皆刊刻于康熙五十四年。可見風氣已起。
但康熙去世后,此种考试被废止。至乾隆二十二年才規定会试第二场原表文易以五言八韵诗一首。
据《清史稿•选举志》记载:乾隆二十二年“诏剔旧习,求实效,移经文于二场,罢论、表、判,增五言八韵律诗”;又“四十七年移置律诗于首场试艺后”。
这样一来,自然又掀起了一阵选读唐人试帖诗的旋风,一时间出现大量选本,如:张尹《唐人试帖诗钞》四卷,乾隆二十二年刻本;
王锡侯《唐诗试帖详解》十卷,乾隆二十三年(1758)刻本;
朱琰《唐试律笺》二卷,同年刊;
秦锡淳《唐诗试帖笺林》八卷,同年刊;
陈煥《唐省试诗笺注》十卷,同年刊;
臧岳《应试唐诗类释》十九卷,乾隆二十六年(1761)刻本;
纪昀《唐人试律说》一卷,乾隆二十七年(1762)刻本(又有《镜烟堂十种》本);
恽鹤生、钱人龙编《全唐试律类笺》十卷,
张桐孙《唐人省试诗笺》三卷,
范文献、黄达、王兴谟合编《唐人试帖纂注》四卷补编一卷,
钟兰枝《唐律试帖笺释》等,均刊于乾隆年间。
至于由试帖诗而扩展到选录唐人五言长律,如徐曰琏、沈士骏编《唐人五言长律清丽集》六卷,蒋鹏翮《唐诗五言排律》三卷,梁国治《唐人五排选》五卷,沈廷芳、陆谦编《唐诗韶音笺注》五卷,以及将应试诗与应制诗合选合刊,如李因培选评、凌应曾注《唐诗观澜集》二十四卷,周京、王鼎等编《唐律酌雅》七卷,陶元藻辑评《唐诗向荣集》三卷等,亦皆刊刻于乾隆二十二至二十五年间。
总计乾隆一朝刊行的唐试帖诗选本就有18种之多,加上康熙中叶以后的8种,共26种,这与宋明间仅四種相比,对比鲜明。
各選本的编排上,多采取以类相从的原则。较早如毛张健《试体唐诗》,虽仅选219首,却分成颂述、天文、时令、地理、花木、金玉、音乐、鸟兽、杂题、应制、早朝、寓直等十五类编列。吴学濂《唐人应试六韵诗》四卷,则每卷各为一大类,每大类中再分若干小类,如:卷一为赋物,内分天、地、乐、文、武、珍宝、器用、祥瑞、花草、木、鸟兽、鳞介、虫十三小类;卷二为赋事,内分天、岁时、地、人事、宫室、朝省、音乐、文、武、珍宝、服用、花木草、鸟兽、鳞十四小类;卷三为应制,内分岁时、扈从、燕享、咏物四小类;卷四为酬应,内分宴集、赠答、登临、送别、寄怀五小类,总共四大类三十六小类。这样的分解便于人们将同类题材的试帖诗放在一起比较、揣摩,更有利于科考时的相题赋诗。于是这种编排方式后来便相沿成习,以至一些选本直接用“类释”、“类笺”等字样标目。
这类选本在选诗之外,多附有注解、评说、圈点乃至考释性文字。像最早的毛奇龄《唐人试帖》,在所选每首诗后便都有注释与评点,或在诗句中用双行夹批,或在诗末用尾批,且常以“破题”、“承题”、“中比”、“后比”等字样来提挈章法、落实题意,很受读者欢迎,以至吴学濂编《唐人应试六韵诗》时考虑将其“备录附览”(见吴氏所撰“例言”)。
注评文字往往愈到后来愈加详细,如臧岳所编《应试唐诗类释》中,每首诗后的“注释”部分要分成题解、附考、音注、质实、疏义、参评、阙疑等七个项目,可谓详尽。此书在卷首还列有《应试唐诗备考》一目,就“试帖有六韵八韵四韵二韵之不同”、“押韵有用韵字不用韵字或平仄之不同”、“试帖为八比之始”、“唐取士之制”四个问题作了考释性说明,亦是为了帮助读者增进对科考制度和试帖诗体例的了解。类似这类考释文字的,如陈《唐省试诗笺注》中附“省试诗”一文具体介绍省试诗的诗体特点,又恽鹤生、钱人龙编《全唐试律类笺》中附《声调谱》详细讲解五言长律的声调构成,都起到了普及有关知识的良好作用。
(三)試帖詩的定式
1.
價值
凡乡试、会试、翰林散馆考试及有功名者岁科两试,均考试帖诗,直到1905年废除科举制为止。试帖诗在清代风行近一百五十年,其间产生大量指导写作的论著和选本。
清代格式限制極严,出题用经、史、子、集语,或用前人诗句或成语;韵脚在平声各韵中出一字,故应试者须能背诵平声各韵之字;诗内不许重字;语气必须庄重;题目之字,须在首次两联点出,又多用歌颂皇帝功德之语。
關於试帖诗的文学地位与作用。今人認為:“試帖詩有著嚴格的格式和規範,比之八股文,其程式化更為嚴重。”“由於受韻的限制,比八股文還難作,也更沒有味道。”並舉一首合格的試帖詩為例說:“內容重複,沒有任何意境可言,是典型的文字遊戲或文字垃圾”。“試帖詩比八股文還要僵化,其程式化程度可稱科舉文體之冠了”(鄧瑞全:《清代科考另一卷:試帖詩》)。
但清朝人絕不這麼看。如毛奇龄在《唐人试帖序》里开宗明义称:“夫诗有由始。今之诗,非风雅颂也,非汉魏六朝所谓乐府与古诗也,律也。律则专为试而设。唐以前诗几有所谓四韵六韵者?而试始有之。唐以前诗又何曾限以三声四声三十部一百七部之官韵?而试始限之。是今之所为诗,律诗,试诗也。乃人日为律,日限官韵,而试问以唐之试诗,则茫然不晓,是诗且不知,何论声律?”将“今之诗”与“古之诗”严格区分,断言今诗属于律体,而“律”则起源于“试”,这样一来,科举试诗成了今诗的源头,而试帖诗也就俨然成为今诗的发端与正宗了。
毛张健则着意突出试帖诗在规范诗歌法度上的功能。他在《试体唐诗杂说》一文(附于《试体唐诗》卷首)中讲到:“局法者,规矩也,诗文以及百工技艺莫不由之。而今之为诗者,语尚好句,则轩眉而喜;扣以法,则默然。此非心畏其难,即漫持一不必然论,宜其卤莽决裂与古人相谬戾也。”这里说到作诗以法度为先,那么,试帖诗在规范法度上又能起什么样的作用呢?文中进一步指出:“五言不专六韵,唐初应制诸诗可考。试必以六韵者何?盖权乎长短之宜,而取其中以为式也。”(见《试体唐诗杂说》)
在《试体唐诗序》里,他还就这“取其中以为式”的意思更加发挥道:“试诗仅一体耳,然长不病冗,而短不病促,段落之起伏、章法之照应,胥于是焉在,可以扩之为五七言长篇,而敛之为五七言八句。学者习之,以为应时传世之具,莫善于此。”这就把试帖诗的“立法”功能解说明白了。
2.格律
乡、会试用五言八韵,童试用五言六韵。限用官韵,用的全是仄起格。
所谓仄起格,就是第一句的前两个字用仄声,第二句前两个字用平声,叫做“仄起平收”,简称“仄起格”,反之即为“平起格”,这实际只决定于第一句第二个字,因为第一句第一个字是可变的。诗的前两联全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以下第三四联、五六联和七八联依次循环往复。因第一句不用韵,所以只用八韵,就叫做“五言八韵”。
除首联和末联不用对偶外,其余各联均要求“铢两系称”的对偶。在用韵方面,要严格遵守“八戒”,即出韵、倒韵、重韵、凑韵、僻韵、哑韵、同义韵和异义韵均不能用。
3.结構
试帖诗所以采用八韵排律的形式,是为了配合当时八股文的结構。每韵上、下两句为一联,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三联“起股”,四、五联“中股”,六、
七联“后股”,结联“束股”。每联一股,合成八股,正如文章的起、承、转、合。下面就以几首试帖诗作为范例,加以说明:
例一:惊雉逐鹰飞(王廷绍,嘉庆己未翰林)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破题)
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承题)
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起股)
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
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中股)
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
抱木猿犹转,藏林鸟亦稀;(后股)
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束股)
例二:阴阴夏木啭黄鹂(李惺,嘉庆丁丑翰林)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破题)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承题)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起股)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中股)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后股)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束股)
4.破题和承题
科考命题,只是撷取前人诗中的一句,或择取一个典故、一个成语。应试者如果不知命题的出处,也就无从着笔了。前面所举例一命题《惊雉逐鹰飞》,出白庚信《冬狩行应沼诗》之“惊雉逐鹰飞,腾猿看箭转”,例二命题出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诗》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以上两首诗的破题和承题,就是把命题的用字拆散分布在第一、二联内。第一联把命题的用字抽用了一部份,所以称做破题,因为是起了破整的作用;第二联则将所余各字凑合上去,所以又称做承联,因为起到了完整的作用。
试帖诗的破题与唐宋的起首破题毫无关系,作法也完全不同。那一种破题是要求从意思上将题衬托出来,并不直接点题。《六一居士诗话》“梅圣俞赋河豚诗云‘春州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食絮而肥;南人多以荻芽为美,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佳处”云云。可见彼破题非此破题。
5.典故
试帖诗除要求对仗工稳外,最难以掌握的便是用典,又叫做用事,就是要求所用之辞要有出处,或是历史典故,或为前人用过的辞句。用典还切忌牵强、堆砌和冷僻,讲究正用、借用、明用和暗用,要求“熟事用之生新,僻语用之无迹”,以至“连类比附”等等手法。但当时考官因不明考生用事出处,斥其用事冷僻而名落孙山的亦或有之。
例一:惊雉逐鹰飞
文圃 《文心雕龙·风骨篇》:“未乏风骨,则雉窜文囿。”
苍鹰掠地 苏轼《祭常山回小猎诗》:“趁兔苍鹰掠地飞。”
鸷禽 《易·通卦验》:“鹰者,鸷杀之鸟也。”
例二:阴阴夏木啭黄鹂
百啭 贾至《早朝大明宫诗》:“百啭流鹰绕建章。”
双襟 《法苑珠林》:“衲謱别双襟同缺。”
风翦翦 韩径诗:“侧侧轻寒翦翦风。”
6.避讳与抬头
避讳,历代皇帝和孔孟的名字,全不能写出。
抬头,和我们日常书札的抬头不同。日常书札对于平辈只用“平抬”,即空一个字;对尊长用“高抬”,也只是另起一行,叫做“抬一头”;如高出一个字的位置,叫做“抬两头”。试帖诗遇到与皇帝有关的字时要抬两头,如果直接称谓皇帝便要再抬一头。以嘉庆戊辰翰林刘嗣绾的试帖诗为例:
此间非捷径,衢路
九霄通。(《山中宰相》末二句)
客舫径年别,仙查此日横;
丹宸欣可接,
禁树暖云生(《枫落吴江冷》末四句)。
笥腹痂同嗜,诗肠痼岂容;
圣衷精鉴在,多土尽陶镕。(《胸中左癖》末四句)
其中,丹宸、圣衷,都是直接指皇帝,所以比只涉及皇帝居处的“九霄”、“禁树”要多抬一头。
(四)試帖詩之詩論
清代在文學方面有集大成之概。古近體詩、詞、古文、駢文、賦以及楹聯的創作都達到高峰,試帖詩亦不例外。清人林辛山《館閣詩話》云:“唐詩各體俱高越前古,惟五言六韻、八韻試律之作,不若我朝為尤盛。蓋我朝法律之細、裁對之工,意境日辟而日新,錘煉愈精而愈密,虛神實理,詮發入微,洵為古今極則”(梁章鉅《試律叢話》卷之一)。
作為科舉文體,其技法之圓熟遠越唐代,大量指導寫作的試帖詩話和範本應運而生。紀昀著有《唐人試律說》、《我法集》、《課館存稿》、《庚辰集》等,風行一時;其門人梁章鉅著有《試律叢話》(上海書店出版社整理出版)。試帖詩選本如嘉慶初《九家試帖》、其後的《七家試帖》、《後九家詩》,都是優秀的範本。今人藺德生、趙萍合著《御用文體試帖詩》(語文出版社2011年版)對試帖詩的相關知識,多有論介。
事實上,試帖詩雖是考試文體,其中仍然佳作如林,不可小看。如:
山月照彈琴
萬古清高氣,都歸此夜琴。月華彈不落,山影照來深。鏡寂蟾窺座,絃幽鶴避林。人誰天上聽,秋是曲中心。冰玉當頭鑒,星辰滿指音。數峰青了了,孤籟自沉沉。調逸難為譜,霜多欲上襟。四更斜漢轉,餘韻尚松陰。
此為陳沆《簡學齋試律》作品。梁章鉅評云:“蒼莽沉雄,聲律俱足,是冠集之作。”極見詩人幽潔之懷、孤高之性!
其人如玉
空谷高人往,風流想見之。每當吟宛在,輒欲賦溫其。緬彼千金寶,蕭然一褐披。誰家生玉樹,之子是瓊枝。潔白平生許,雕鎪幾度施。蒹葭空見倚,琬琰最堪思。好識連城璧,休言無當卮。憑看裴叔則,朗朗照人時。
這是紀昀的作品,詩題取自《詩經》“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詩中化用經史,寫出士君子高貴的品質和清俊的丰采。尾聯“裴叔則”指裴楷,西晉河東人,容儀俊爽,時稱“玉人”,《晉書》有傳。
中國歷來就有重視詩教的傳統,清真雅正一直是詩文創作所崇尚的。作試帖詩,也必須格調高雅。梁章鉅在《試律叢話·例言》中稱:“國朝自康熙以逮今茲,中間制藝流派不無小異,而清真雅正之軌則屢變而不離其宗。”……陶鏡堂(鑒)《試帖標法·凡例》云:“詩總六義,試律則多賦體而少比、興,其詠民間事物尚為風,應試應制半屬雅,而朝廟禮樂則駸駸乎入頌矣。讚美處勿涉阿諛,干請處勿失身分。即有規勉,亦當溫厚和平,言之無罪,聞之足戒。一切不吉之語,衰颯之字,慎勿犯其筆端”。姚文田也說:“科舉之五言排律,其體實兼賦頌,依題敷繹,惟在意切詞明。所謂賦也,言必莊雅,無取纖佻,雖源本風雅,而閨房情好之詞、里巷憂愁之作,不容一字闌入行間”(見梁章鉅《試律叢話》卷一)。
又《硃批七家詩選·凡例》云:“試帖詩屬對自當以典雅莊重為主,即大家偶有遊戲之作,亦須立言有則,巧不傷雅。近見坊間選本及各家集中,間涉香奩題目,狎褻之言,殊乖風雅。倘後生轉相仿效,弊將安窮。茲選七家中莫不各具典型,一歸莊雅,實足以維持詩教”(《御用文體試帖詩》,67—68頁)。
今人詬病試帖詩,除認為它是皇家取士的“御用文體”外,還認為它受命題的約束,不能表現詩人自家的性情,內涵貧乏,流於徒有形式的文字遊戲,這也未必然。清人王廷紹曰:“或問試帖與古近體有以異乎?余曰:同而異,異而同,惟善學者參之耳。古近體義在於我,試帖義在於題。古近體詩不可無我,試帖詩不可無題。古近體之我,隨地現形;試帖詩之題,隨方現化。泥之者土偶也,失之者遊魂也。此同而異、異而同之說也。曰然則為試帖者,何以基之?曰法必老,氣必空,詞欲其靈,筆欲其卓,四者相需,缺一不可。舍是而以虛誇藻繢為工,失之遠矣”(梁章鉅《試律叢話》卷之一)。
鄭光策曰:“八股與古文雖判為兩途,然不能古文者,其八股必凡近纖靡,不足以自立。試律亦然,試律雖以用法詁題為主,然無性情、學問、風格以緯於其間,則亦俗作而已。深于風雅者,當自得之。”紀昀云:“此當寢饋于古人,培養其根柢,陶鎔其意境,而後得其神明變化,自在流行之妙,不但求之試律間也”(《試律叢話》卷之一)。
梁章鉅《試律叢話》又談了許多關於試帖詩寫法的問題,略舉數端,以供參考:
纪昀序云:“窃闻师友之绪论,曰凡作试律,须先辨体。题有题意,诗以发之,不但如应制诸诗惟求华美,则襞积之病可免矣。次贵审题。批窾导会,务中理解,则涂饰之病可免矣。次命意,次布格,次琢句,而终之以炼气炼神。气不炼则雕锼工丽仅为土偶之衣冠,神不炼则意言并尽兴象不远,虽不失尺寸,犹凡笔也。大抵始於有法,而终於以无法。为法始於用巧,而终以不巧为巧。此当寝馈于古人,培养其根柢,陶鎔其意境,而后得其神明变化、自在流行之妙,不但求之试律间也”。
郑苏年曰:“试律为诗之一体,而其法实异于古近体诗。其义主於诂题,其体主于用法,其前后起止,铺衍诠写,皆有一定之规格、浅深之体势。而且题中有一字即须照应不遗,题意有数重又须回环钩绾,尺寸一失,虽词坛宗匠亦不入程式焉。盖其道与八股制艺相出入,八股之原固亦出於古文,然竟以古文为八股,则必有所隔阂而不行。盖题体纤杂,神理非出於一端;铺写有定,语言不可以旁出也。又曰:八股与古文虽判为两途,然不能古文者,其八股必凡近纤靡,不足以自立。试律亦然,试律虽以用法诂题为主,然无性情、学问、风格以纬於其间,则亦俗作而已。深于风雅者,当自得之”。
汪东浦论五言六韵作法曰:“首联名破题,两句对仗要工,或直赋题事,或藉端引起。若藉端则次联即宜亟转到题,然两句亦有参差而起,不尽对者。次联名承题,又名颔比,破题未尽之意於此补出,全题字眼亦至此全见矣。三联名颈比,如身之有颈也,破承分举,不但思意借此变换,抑且句法不至重复,此处最是要紧。四联名腹比,即八股之中比也,总要切实明白,淋漓尽致而止。五联名后比,即补足中比之意,或衬垫余剩之情,以完全篇之局。至於结尾所谓合也,或勒住本题,或放开一步,要言有尽而意无穷,法尽是矣”。
纪昀曰:“试帖结语更要紧於起语。起语可平铺,结语不可不用意”。
纪昀谓古人词取达意,故汉、魏诸诗往往不避重韵,无论复字。今律诗既均以俪偶,谐以宫商,配色选声,自不得句重字复。无已,则重字犹可,意必不可使重。
纪昀曰:“试帖用事,须点化得活。如山谷《猩猩毛笔》诗曰:‘生前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因猩猩好著屐,而思及阮孚之语;因笔可以作书,而思及惠施之事。未经运用,了不相关,偶尔凑泊,天然妙谛。盖用事之妙,全在点化有神。抄撮类书,搜寻韵府,虽极工切,皆成死句”。
朱笠人谓试律句法,必要健字撑拄,活字斡旋。有用虚字者,须於调谐中寓风逸,亦活字斡旋之法。
紀昀尝言:“襞积错杂非诗也,排偶滞钝亦非诗也。善作者炼气归神,浑然无迹;次亦词气相辅,机法相生。初为诗者不能翕辟自如,出落转折之际,必先以虚字钩接之,久久渐熟,自能刊落虚字,精神转运於空中,血脉周流於内际”。此真洞彻源流之论,而试律之准绳亦不外是矣。
《我法集》中有《意司契而为匠》诗,中二句云:“万间筹结构,一发镂毫厘”。自注云:“工匠之技,缕述难穷,故举极大之营建、极细之刻镂,以两端括其中间也。”按:此亦诗文中之一诀,聊於试律发之,以待人之举隅耳。
读《我法集》,最喜《绮丽不足珍》一首,谓足以增长神智,开拓心胸。诗云:“谁居天宝末,敢薄建安人?才自归文苑,心原溯圣津。尊王昭衮钺,正始述睢麟。屈宋非年辈,曹刘岂等伦?遗经方独抱,丽句漫为邻。肯舍渊源古?而夸纂组新。斯言虽莫践,所论未无因。正似歌周鼓,兰亭不见珍。”按:此诗议论纵横,有龙跳虎卧之势,而於学术源流了如指掌,于太白身分亦不爽毫厘,岂能仅以试律目之。盖此题须将题之原委,先理会分明。吾师自注云:“太白此诗,人多不解。以建安为绮丽,语颇难通。沈归愚曲为之说曰:‘所指乃建安以下如齐、梁之类,故曰自从建安来。’来字似有著落,而自从二字究不知作何安放。然则由周而来,为除周不论乎?此由逐句论诗,而未理会全篇也”。太白诗起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乃从三百篇说起,中间“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并屈、宋亦斥为变调。结云:“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在,绝笔於获麟”。乃以《春秋》为归宿,举出六经、尊出孔子,是何等志业,则建安辈非“绮丽不足珍”而何。盖举昆仑则岱华不足为高,举沧海则江河不足为深,亦犹之昌黎咏石鼓举出史籀,则不得不以羲之为俗书耳。纪师之诗全发此意,而运以清空之笔,可谓识高於顶,力大於身,彼沾沾於寻行数墨者,乌足以知之。
紀昀曰:凡押韵而不稳者,谓之悬脚。如人立于乱石碎砖之上,虽不至颠仆,却摇摇然不踏实地,终不稳当也。遇窄韵不能避此者,必须有出典方可。
试律往往将题字分写,此系定法,然相题变化亦存乎其人。如“莺声细雨中”题,若将“莺”、“雨”分说,自易成篇,而殊少神味矣。吾师诗云:“沾濡衣乍湿,宛转语相交。唤语深藏叶,呼晴稳护巢。影怜轻縠隔,歌杂碎珠抛。细点声频滴,清音听欲淆。”语语合写“中”字,始见圆光,惟老手乃能神明於法如是。又第二首云:“沾洒衣虽涴,清圆字不淆。泥应呼滑滑,鸣亦以胶胶”。又一合写法,於题理愈觉生动。
紀昀曰:试帖以布格为先,虽无奇语,要当不失法度。人必五官四体具足而后论妍媸,工必规矩准绳不失而后论工拙。若佳句层出而理脉横隔,反不如文从字顺,平易无奇。
蒋士铨《竹外一枝斜更好》云:“忽到萧森处,遥看静好枝。缟衣惊乍见,翠袖倚多时。宛尔重帘隔,嫣然一笑窥。孤标真绰约,半面倍风姿。倭堕梳偏好,玲珑映转宜。此君真结伴,彼美最堪思。”按:此题七字无一字可略,如此逐细雕锼,可谓虚实兼到。作者本诗坛飞将,而为试帖乃敛才就法如此。
《四勿斋随笔》云:诗家自有占身分之法,试律诗为拜献先资,尤不可不慎。顺治初,秦松龄以庶起士召试“咏鹤”诗,有“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之句,上大加叹赏,以为有品,馆僚内至今传诵。梦芙按:可见帝王亦欣赏风骨卓荦之士,非一味喜奴才也。
试帖诗当多用实字而少用虚字,便味厚而气健。若五字不相连属,而自我得之,天然成句,则软弱之病除矣。
凡阔大题,不但寒俭非宜,即清丽题而配色选声亦必须相称。
凡遇琐细题,能不为题所窘,而以大雅之笔出之,斯称能手。
林辛山曰:聂蓉峰太史铣敏谓天地之物无独,必有对,作者苟细求之,自有天然对偶。然须是在人意中,却又出人意外,方为入妙。
试律有空中一联传神者,情景在有意无意之间,神韵在不即不离之际,此境最为超妙。
试律有两句作一句读以醒题者,气格更为流宕。
陈东桥应元曰:论诗者每谓诗中可觇人品,即试律亦有之。如曹文正公《虎贲脱剑》诗云:“莲锷森能敛,霜锋厉不闻。两阶干羽舞,一气斗牛分。但使深藏器,何须上决云。三千人偃舞,八百国同文。”居然有太平宰相气象。
《芳草堂试律》凡一百首,惕甫自序云:“……予闻讲试帖者,皆谓与他诗异,能试帖不必兼能他诗。予以为与他诗同,且必他诗悉工而后试帖可工,必有韩、杜百韵之风力而后有沈、宋八韵之精能。”……芳草堂诗纯以古近体之法行之,故俊语虽多,而不能掩其粗气。
李守斋桢《分类诗腋》,分为八法:一押韵,二诠题,三裁对,四琢句,五字法,六诗品,七起结,八炼格。而各采名句,以示准则。虽不免琐屑,其一片苦心,实足为试律独开生面。盖神而明之,原不必囿於法,初学以入之途,舍法则不识门径矣。故制艺与试律均为场屋所重,悟其法乃入彀中,虽高才绩学之士,不能不就其范围耳。
论押韵:未求句工,先求韵稳,必韵为我用,我不为韵拘方是。若做起九字,寻一字凑成之,譬以瓦片木头帖不平之物,何由得稳哉?凡实字易押,虚字难押,如刘凤诰《草色遥看近却无》句云:“碧知浮不尽,青笑踏来无”,上句做上四字,下句做下三字,笔意夷犹。又实字有典故易押,活字通用难押,如李桢《且将墨竹换新诗》句云:“爱他鹅绢活,配我雁笺宜。”“换”字意到对亦工。李炜《子路负米》句云:“腰漫柴桑折,山应饭颗投”,用事灵活。《墦间乞食》句云:“如鬼其真馁,斯人不复良”,妙有冷趣。宓如椿《隐逸花》句云:“晚节贞於早,秋心冷不春”,晚、早、秋、春四字回环成趣。押韵之法不一,最便莫如因韵或倒或顺,拆开运用,如王其名《老当益壮》句云:“香山人忆白,圯上迹传黄”,对固工灵,语亦典切。李炜《杜门不出》句云:“窗卧陶潜北,山归谢傅东”,句韵老炼。又地名易押而难於见巧,莫如押一字者为佳,陶渊明只押“陶”字,苏东坡只押“苏”字是也。如翁方纲《投策分马》句云:“进殊之反鲁,赠岂绕朝秦”,句法新挺。宓如椿《萧何追韩信》句云:“正拟同扶汉,如何学避秦”,对句灵活。按:苏东坡好次韵、叠韵,往往出奇无穷,惟其韵为我用,我不为韵拘耳。
论诠题:诗韵既能稳,尤贵於相题,总以清真为主。一题到手,不知是情是景,著眼何字,只寻诗料上贴括,敷衍成篇,又不知衬托、映带、串合之法,总由不能诠题故也。描景如汪学金《三月桃花浪》句云“绿烟连坞暗,红雨压溪寒”,佳景如辋川名画。然实景易描,虚景难描,如石韫玉《潇湘夜雨》句云:“雁飞秋在水,人语夜生潮”,不写雨景而确切不移。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如黄泰《槐花黄》句云:“又听蝉声响,旋看蚁梦移”,蝉声、蚁梦是景,又听、旋看便有情矣。诗发乎情,试律为题所拘,情难摹写,如卢泽《春思结垂杨》句云:“汉殿人何在,隋堤事已非”,情意绵邈。鲁沂《槐花黄》句云:“树老犹如此,人忙似昔时”,情景妙不蹈空。空中描神,全於无字处著笔,如蒋祥墀《道以神理超》句云:“月朗千峰印,云开一鉴收”,是“神理超”三字之魂。聂铣敏《深山何处钟》句云:“夕阳沉绝壑,寒翠锁孤松”,写深山景象,即为“何处”传虚字之神。最难描写,如谢登隽《寒梅著花》末句云:“香如浮雪屋,梦欲绕溪山”,用笔绝灵活。宓如椿《不知秋思在谁家》句云:“举头千里共,对影一番疑”,正面是“不知”神气。空中写情尚易於工,惟体物则难於肖,虽前辈集中亦不能多得,然刻画易入於纤,须巧不伤雅,乃为合作。如莫晋《廉泉让水》句云:“饮马投钱处,牵牛洗耳余”,刻画大方,对亦现成。李炜《左挹浮丘袖》句云:“月裏持螯共,云间袒臂投”,刻画“左”字,仍关合题旨。题面有时不能刻画,则以相近者掩映之,如李祯《冬山如睡》句云:“梦破梅花冷,眉低雪影寒”,映带无迹。黄因莲《春风柳线长》句云:“有情牵画鷁,无力系花骢”,映合自然,情致缠绵。陪衬与映带不同,以雅切为主,如宓如椿《饮易三爻》句云:“事同吞篆幻,心比醉经酣”,典切。李桢《燕垒》句云:“萤灯巡寇警,蛙鼓助军威”,善於衬托。李炜《蝇虎对阵》句云:“蜂曾枪一击,蛙定鼓三通”,旁衬有笔趣。烘托与映法、衬法俱不相同,如画家画月,四面烘染云色而月自见,如宓如椿《诸葛菜》句云:“小园开陇蜀,老圃话关张”,托出菜是诸葛。《弓势月初三》句云:“电光流矢疾,星点列丸匀”,托出“弓”是月。李桢《荷叶叠青钱》句云:“雨欲丝丝串,风抛个个圆”,题中应有此托法。李炜《明四目》句云:“不徒存只眼,始信有重瞳”,语能解颐。《结草为人》句云:“尉或长松督,营应细柳移”,天然托法。双关以浑融为主,不得呆诠,如宓如椿《共工氏以水名官》句云:“止也予当鉴,钦哉汝作舟”,以“官”字关合“水”字。《五言长城》句云:“诗开唐世界,句炼汉都京”,关合工巧而大雅。李桢《菖蒲拜竹》句云:“虚心原久仰,折节本非谀”,两两关合“拜”字。《诗思清于水》句云:“渣滓全消去,波澜独老成”,融洽自然。串合与双关相似而不同,两截话头不得粘合无情,如宓如椿《秋山如妆》句云:“粉借霜华重,高分露气稠”,串合无迹。李桢《桃花红近竹林边》句云:“人面湘帘外,春心渭水中”,串合大雅。李炜《燕垒》句云:“携雏申甲令,掠水耀寅威”,以“燕”串“垒”,自然。《杨柳楼台》句云:“穿针千絮擘,垂钓万丝抽”,细意串合。两句夹题法佳句甚少,如曹仁虎《一月得四十五日》句云:“为计三旬候,应增半月功”,徐用书《五日画一石》句云:“待擘三峰出,将无半月乘”,此二联最擅胜。按:古人但有诗,并无所谓题,三百篇以诗中字为名目,非诗题也。汉魏六朝亦未尝先立题后作诗。至唐人以词赋应制,然后命题而后作诗。他如少陵《漫兴》、义山《无题》等作,皆未沾沾於题。陆鲁望善於题目佳境,盖以诗言之,“题目”二字,后人往往误会。李君守斋“诠题”一条细为分析,亦就试律立论,至诗之源流实不在题也。
论裁对:天地之初,无独必有偶。试律至今日,讲究极细,仅求工稳尚不能出色,必取巧以胜人矣。但巧不可入纤,工不至伤雅,仍须出以大方,乃为入妙。对之工者,如钱大经《角黍》句云:“雀风吹艾绿,龙雨破榴丹”,句中双对,字字精工。陈洪书《杨柳春旗一色》句云:“杨柳摇官绿,春旗颺帝青”,生成工对。李桢《画桥碧阴》句云:“司马题应早,牵牛渡岂遥”,“司马”非真马,“牵牛”非真牛,灵巧极矣。干支对数见不鲜,又有许多生新法门,如陈万青《日长如小年》句云:“丙丁绵化宇,甲子衍仙壶”,神情已透。宓如椿《亥既珠》句云:“丙舍星同灿,寅阶月共圆”,带定“珠”字,不徒对工。李桢《多文为富》句云:“库思丁蕴蓄,山想酉巍峨”,用事折运便不窘迫。《三画连中》句云:“端冕辰居北,垂裳已正南”,假借字面作对,凡干支对须用此法。按:裁对至晚唐而益工,即如温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李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等句是也。唐人裁对工整而少变化,至宋人则出奇无穷矣。有活对、有侧对、有双声叠韵对,大约苏、黄诗集中最备。又有借对之法,则始于唐人“姓名已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以“绯”对“录”(谐音“绿”)。有以虚对实之法,则始于唐人“梓泽丘墟,兰亭已矣”,以“已矣”对“丘墟”。试律虽不能备此等法,苟得古人遗意,自能戛戛生新,不同凡手。
论琢句:“清易於淡,奇易於险,华易於朴,正易於平。”窥透诸弊,自出机杼,莫不天然合拍,原不必泥于成法。然初学者不按法以求,何从下手?诗有五字俱实,其式多分两截,易於生,亦易於凑,如宓如椿《白露降》句云:“蓼萧君子德,蔓草美人思”,卓荦动人。“多情芳草旧知己”句云:“轮蹄千里客,裙屐六朝人”,情深于文。李祯《李白夜宴桃李园》句云:“烟花千古事,诗酒一家人”,翩翩自赏。下三字生成贴括,用上两字掉弄,多失之平板,如萧镇《砚田》句云:“磨穿鸜鹆眼,夺得凤凰池”,工稳而流逸。罗廷彦《告善旌》句云:“结思君子德,招想大夫情”,切实。宓如椿《经神》句云:“天降文昌宿,人居著作庭”,气机流动。上四字各句自对,押脚一字须出自现成乃佳,如陈钟麟《顾盼生姿》句云:“缓带轻裘度,纶巾羽扇情”,生成工对,引用恰合。沈栋《太学石鼓》句云:“禹鼎汤盘后,秦碑汉隶前”,古茂称题。宓如椿《白露降》句云:“竹修梧碧处,云淡月明时”,佳景清丽。上二字与下二字平对,中以一字串之,谓之横担,须运用浑成乃佳,如宓如椿《吴宫教美人战》句云:“舞裙更绣甲,歌扇换雕弓”,平中侧串。淩和錞《怀为夹》句云:“异姓如同姓,天垓迸地垓”,端庄流丽。狄梦松《心秤平》句云:“执中非执一,持正即持衡”,运用工巧。折腰句者,上下词意相反而不粘,中间虚字以折之,如宓如椿《吴宫教美人战》句云:“虎貔皆粉黛,闺阁亦英雄”,饶有趣味。《葛稚川移家》句云:“鼎炉为长物,鸡犬亦仙俦”,隽秀。李炜《夫人城》句云:“君王能遣将,闺阁亦知兵”,隽句不可多得。逆挽者,上句是正面,下句推忆题前,如彭玉雯《春风吹又生》句云:“芊眠今日意,荏苒昔年情”,为“又”字添毫。李桢《程门立雪》句云:“宫墙今日望,桃李昔年恩”,自然。《浔阳琵琶》句云:“髩怜今日白,颜愧少年红”,补题情开合,亦诗中开展一法,如宓如椿《乘风破浪》句云:“纵教涛浪卷,要使水分开”,以“破”字作合。李祯《夫人城》句云:“纵使蓬婆夺,毋虞哲妇倾”,笔意灵活。《天宝宫人》句云:“纵教珠斛赐,何以玉颜亲”,开合有情。流水句有二法,用虚字流水忌平庸,不用虚字,二句一串,亦名流水,须自然。如翁方纲《万丈光芒》句云:“古今相照耀,李杜有文章”,全不见排偶之迹。法式善《鱼戏新荷动》句云:“不疑抛玉尺,正道选青钱”,摹写入神。王祖武《鱼网纸》句云:“未须嫌敝笱,聊以代操觚”,关合灵敏。李桢《多文为富》句云:“欲将金匮典,求敌玉山禾”,大雅。运用成语作对,须自然而确切,如百龄《目上於天》句云:“至人原炯炯,贤者以昭昭”,自然。曹振镛《鸿毛遇顺风》句云:“时哉方举矣,善也正泠然”,全用却不薄。李炜《美成在久》句云:“欲速非求益,无疆故至诚”,切“久”字。句又有出奇出格、异样生新者,如宓如椿《抱素怀璞》句云:“唐魏之间俗,羲皇以上人”,新句不事雕琢。彭元瑞《太学石鼓》句云:“维鱼贯之柳,我马射其豜”,似生而实新。按:昔人论颜光禄之镂金错采,不如谢康乐之初日芙蓉。至唐少陵则元气淋漓,光焰万丈;韩吏部则巨刃摩天,争光日月;至宋苏玉局则万斛源泉,不择地而涌出。自古大家未尝以琢句见长,白太傅诗老妪能解,李长吉乃以佳句贮锦囊,他日足成之,长爪生之鬼才,究不及广大教主也。下至四灵专以琢句为事,诗之格乃日卑矣。试律诗但取悦一夫之目,固不容入於率意,则李君之论琢句亦无可厚非,然诗之源流亦不可不知也。
论字法:积句成章,积字成句,故琢句之外,字法亦不可忽。试律至今日,花样争新,讲究尤细,总须字字先求稳当,工夫熟后莫不咳唾亦成珠玉。炼字如崔问余《雨中春树万人家》句云:“饧香寒食节,花醉玉楼人”,炼第二字。李炜《送春惆怅在》句云:“风雨长埋句,莺花最逼人”,炼第四字。《舜居深山》句云:“木石俱能圣,耕渔已得天”,炼第五字。叠字如那彦成《春风吹又生》句云:“画应回步步,踏欲重行行”,新逸。朱方增《山犹有口》句云:“牙牙开岭曲,齿齿漱溪湾”,工切。李桢《深柳读书堂》句云:“其人应濯濯,此地望森森”,句不平滑。藏题字如庄永籛《夫子之墙》句云:“循传三命礼,面勖二南诗”,藏“墙”字。李桢《龙宾十二》句云:“随时成幻相,与牧并称臣”,藏“十二”字。一字传神如那清安《落花无言》句云:“茶烟仍别馆,草色自闲门”,“仍”、“自”二字传“无言”之神。蒋辰祥《渭北春天树》句云:“清尊曾夜月,绿柳又天涯”,传怀人之远神。李桢《一客听琴》句云:“空谷惟鸿至,长宵只月临”,言外有神。《天宝宫人》句云:“香衾犹翡翠,绣枕自鸳鸯”,“犹”、“自”二字得远神。按:唐人作诗,字字从心坎中体认而出,如“此波涵帝泽”,“波”不如“中”;“僧推月下门”,“推”不如“敲”。杜少陵“身轻一鸟过”,“过”字漫漶,宋人以意续之均不类,得完本校之知是“过”字,乃共叹服,所谓“吟成五个字,双泪一齐流”也。张僧繇画龙不点睛,点则破壁飞去,试律五字中之一字犹龙之睛也,传神正在阿堵中,安得不於一字著意耶?
论诗品曰:诗有华贵者,司空所谓“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是也,如李炜《元夕观灯》句云:“和丰天子乐,绮靡太平歌”。有阔大者,司空所谓“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是也,如宓如椿《元气为舟》句云:“乾坤同一气,风水阅千秋”。有悲壮者,司空所谓“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是也,如李炜《微子出奔》句云:“风雨愁宗绪,江山触泪痕”。有感慨者,司空所谓“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是也,如宓如椿《岳少保奉诏班师》句云:“大错何人铸,偏安此局终”。有浑脱者,司空所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是也,如李炜《优孟衣冠》句云:“貌将真伪辨,人合死生看”。有奇辟者,司空所谓“超心炼冶,神出古异”是也,如彭玉雯《季札挂剑》句云:“魂徒招旧雨,鬼不唱斜曛”。有新逸者,司空所谓“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是也,如邹靖《十月成梁》句云:“车声催月冷,马迹印霜圆”。有秀炼者,司空所谓“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是也,如沈遗大《兰亭图》句云:“座中谁主客,林外自春秋”。有绮丽者,司空所谓“月明华屋,画桥碧阴”是也,如吴鼎《一日看遍长安花》句云:“青云千里足,红雨万人家”。有潇洒者,司空所谓“如将白云,清风与归”是也,如顾莼《隔水问樵夫》句云:“未暇从头说,相逢便手招”。有工细者,司空所谓“如觅水影,如写阳春”是也,如莫晋《日长一线》句云:“影向金针度,痕难玉尺量”。有疏通者,司空所谓“生气远出,不著死灰”是也,如汪如藻《彩囊承露》句云:“候当秋八月,山有柏千株”。有隽爽者,司空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是也,如彭玉雯《五老峰》句云:“须眉如此古,面目本来真”。有神韵者,司空所谓“太华夜碧,人闻清钟”是也,如那彦成《春风吹又生》句云:“重来青眼看,犹是绿袍情”是也,如汪彦博《海客乘槎》句云:“高寒琼岛月,空阔玉关秋”。有大雅者,司空所谓“语不欲犯,思不欲痴”是也,如刘嗣绾《鸡缸》句云:“风雨留红友,云烟剩白描”。有流利者,司空所谓“若纳水輨,如转丸珠”是也,如李桢《菖蒲拜竹》句云:“君曾松作友,我肯橘为奴”。按:钟嵘《诗品》举其人以实之,司空《诗品》但著其目,古今人之诗,即其目可以附会之,於是司空《诗品》遂为空前绝后之作,而钟之《诗品》乃为所掩。试律虽异於古今体诗,然非诗人则试律亦不能擅场。李君“诗品”一类,实见试律同流共贯不可歧视,仿司空《诗品》之目,减其四而参易之,各录名句,亦可窥见一斑矣。
论起结:作古文争起结,时文亦争起结,试律何独不然?起法如宓如椿《不知秋思在谁家》句云:“岂见团栾月,而忘缱绻思?况当秋半后,更到夜深时”。《苏子卿还汉》句云:“十九年前节,三千里外人。不图胡地牧,还作汉家臣”。承法与起联须紧相附丽,如李桢《菖蒲拜竹》句云:“礼贤传汉武,颺拜效唐虞”。《程门立雪》句云:“来时风满座,立处雪当门”。李炜《秧马》句云:“任人呼以马,此器用於秧”。《结草为人》句云:“兵俱芳草结,德本小人宜”。曾燠《我爱夏日长》句云:“可同冬日爱,为似小年长”。法式善《音声树》句云:“登科曾染柳,入相更闻槐”。崇硕《斗酒诗百篇》句云:“君原诗内伯,臣号酒中仙”。彭玉雯《金铸范蠡》句云:“铜异将军面,金留宰相身”。结法尤难,宜有兴会不松泛,如宓如椿《苏子卿还汉》句云:“河梁诗酒伴,愁绝饯行晨”。李桢《完璧归赵》句云:“将军神勇在,击缶又闻声”。《纸作良田》句云:“洛阳如有价,又喜报丰年”。金启南《十月陨箨》句云:“惟余松柏在,长爱色青青”。倪鸿《云构发自然》句云:“神仙来往熟,门者问谁监”。庄承籛《鸡声茅店月》句云:“壮心频起舞,桥柱看留题”。按:作试律全须有笔,无笔则平,一起一结尤忌平塌。起笔要破空而来,如苏东坡《真兴寺阁》诗起笔云:“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此阁几何高,何人之所营”。若将起六句置在中间,便是凡手。结笔要悠然不尽,如黄山谷《水仙花》诗结笔云:“出门一笑大江横”。苏、黄一代大手笔,固未尝屑屑注意於一起一结,而自然得龙跳虎卧之概。初学试律诗,须知用笔忌平,能於起结注意,则思过半矣。
论炼格:以上七类俱摘出佳联,各法已备。然拾一鳞之美,未得全豹之窥,故又选全章具美者如下,名曰炼格。夫一题到手,当先觑定题眼,体会题状,自不犯手。丘庭隆《江上青山送六朝》诗云:“六代匆匆尽,寒江渺渺流。青山还四面,陈迹已千秋。白马踪全杳,红羊劫复休。总缘歌舞换,几见战争收。形势惊秦帝,神灵拜蒋侯。乌啼王气歇,虎踞霸图留。烟树连京口,云帆去石头。翠微如恨别,合遝迥凝眸”。此题只宜浑写大意,若徒泥定“江上青山”小景,便不得怀古感慨之情。黄焜望《焉哉乎也》诗云:“落笔从空际,含毫试细研。焉哉词毕肖,乎也用尤便。理向虚中悟,神偏象外传。藏修徵素蕴,喜起忆当年。巍焕文成化,高明道配天。语分疑与决,意以缓而宣。不解终能解,其然或未然。昭回宸翰富,定弗在言诠”。此题并无题面、题意、题前、题后,并不能用衬托、渲染诸法,几於无从下手,不知熟於试律者,虚描实诠,别具灵心。宓如椿《诗王》诗云:“一梦不寻常,诗人竟作王。班崇五等爵,诰锡九云章。拜命丹霄上,提封墨海旁。武功收笔阵,文德启词场。奄有骚坛业,新开酒国疆。并连兼六代,臣服尽三唐。此老尊无敌,诸家霸孰强?主持风雅运,正统自堂堂”。双关小题并无别诀,以浑融自然为主。此题应从“诗”字关合“王”字,或从“王”字串合“诗”字,不得支离扭合。按:唐人诗讲格律,况试律岂可无格?不炼则不入格矣,故以炼格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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